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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八章)(2)

时间:2019-10-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但那是什么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环和张俭终于给小石解了围。小石嬉皮笑脸地给多鹤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千。小彭想,张俭那与世无争的沉默不定会在哪天爆炸,也不知会轮上哪个倒霉蛋做这爆炸的牺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机灵顽皮引起多鹤的注意。他俩谁也不知道引起张家这位小姨子的注意图的是什么,但他俩总在暗暗竞争,争取多鹤哪怕无言的一笑。难道他俩想跟她搞对象吗?小彭被这个想法吓一跳:他怎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再说,老家有父母给订的娃娃亲,他不可能永远赖着不回去结婚。二十六岁的人,还能赖多久?
  小彭连是否喜欢多鹤都不知道,就是多鹤那种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韵味引得他心痒。他看着小石还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鹤表白他对张俭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张俭和多鹤是一对情人。难怪一颗图钉就让她成了只母豹子,扑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环在俱乐部事件中为他们俩打了掩护。现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谁生的了。
  小彭觉得自己和无耻、乌七八糟的家庭混了这么几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张家的时候,他下决心再也不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接着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来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头,瞧不起小石那没有两寸深的心眼。
  八月这天,他下了班之后,洗了澡洗了头,换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窝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张俭家楼下,正遇见多鹤下楼,背上背了个木桶。他问她去哪里,她指指粮店方向。他说我帮你去扛粮吧?她笑了,说多谢啦。他马上把自行车掉了个头。
  到了粮店门口,她又指指前面:“那里。”
  小彭跟着她走。她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跟她离得近,他更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
  “还远吗?你坐到我车上来吧。”
  多鹤指着背上颇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来。他看着她解,觉得这个桶也怪头怪脑,不像一般人家用的东西。他左手拎着桶带,右手握车把,歪歪扭扭骑上路。过一会儿,就进了菜农的领地。
  路边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拣什么。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实多多了。一个邻居把卖花生的消息在楼上传开,小环跟邻居借了五块钱让多鹤去买。孩子们都缺乏营养,大孩的肝脏肿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鹤刨了两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鹤正要往秤上的筐子里倒,小彭拦住她,把桶里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壳上滚了太厚泥层的挑出来,再把泥搓掉。他对多鹤笑笑。多鹤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块挑拣。小彭想,这个女人活到这么大,还不懂人间有多少诡诈;若不是他来,她不就要花买花生的钱买泥巴回家了吗?
  卖花生的农民把他长长的秤杆指过来,险些戳到多鹤的脸。他叫喊着不卖了不卖了!谁要挑拣就不卖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说他的秤杆戳着人了。农民说他有言在先,花生没挑没拣!小彭跟农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说挑拣了就该挨你秤杆戳脸吗?还是女同志的脸,是随便能戳的吗?戳瞎了眼睛算谁的?!没戳瞎呀!’噢,这狗日的还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农民毕竟比小彭简单,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争端截流了,他却稀里糊涂跟着小彭往逻辑支流上走。
  “她眼睛没瞎嘛,不是好好睁着吗?”农民也对抢购的人们说。
  “那是你有那坏心没那本事!大家听见没有?我们国家正在困难时期,这些奸滑农民趁机吸我们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夺到手里,农民在旁边跳脚顿足,求他别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断了。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有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无所谓,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他绝不能马上放弃刚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听咔巴一声,那根树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里,他的膝盖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顾不上疼痛,领导工人阶级大翻身,把农民的花生按人数分成一个个等份,每人拿出三块钱,他替天行道地对农民宣布:要是嫌少连这三块钱也没有了。
  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小彭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人们欢欢喜喜围着小彭,就像他真的领导了一场大起义。小彭跟家属们点头、挥手,但他的感觉都在多鹤身上。他要多鹤看看,张俭是什么玩艺儿,有他这么精彩的口才吗?有他这样服众的魅力吗?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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