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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八章)(7)

时间:2019-10-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纸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纸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八九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着万般不在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的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觉了,瞪着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没上张俭家去,我早知道了!”
  这个女人跟谁都倾诉她的血泪身世,小彭原来并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阵无趣,小彭觉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张俭背着他非笑坏了不可。
  小彭在铁轨上坐下来,想着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败又悲哀的小丑。也许他是唯一为多鹤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们的笑料。
  到处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属撞击声比一千套锣鼓更声势壮阔。心碎的小彭缩坐在几条铁轨的纠结处。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钢铁的锣鼓中过节,笑料小彭坐在这里,没有了东南西北,没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属声响敲打着他的心、肺、肝、胆。他的脊梁骨、脑髓。突然几节车皮倒退而来。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铁轨那边去躲开它。
  他却被人拉了一把。
  “你个王八羔子往哪儿跑?不活啦?”小石指着另一端来的火车头,正和倒退的几节车皮相交错。
  小彭如果往铁轨那边躲让,正好给火车头撞死,他差点变成车轮轧成的包子馅。
  “姥姥的。”他嘟哝一句,甩开小石的手。他和小石这样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对,坐在那儿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后说,“为一个娘们儿,真去卧轨呀?不嫌腻味!”
  “你姥姥的腻味!滚!”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这下不仅捡回了命,也捡回了魂。
  晚上两人一块儿去澡堂,出来的时候小石说他去张家送猪肉去。食堂死了一日猪,肉全白给工人们。他抢了一份,给孩子们解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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