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大概都听说过“田忌赛马”的故事:战国初年,齐国贵族田忌与齐威王赛马,按通常的规则出牌,结果上、中、下驷三轮均告负;此时孙膑给他出主意,不需要更换马匹,只须变换出战顺序,以下驷对齐王上驷,上驷对齐王中驷,中驷对齐王下驷,最终果然以二胜一负获胜。
这常被誉为高明的统筹方法,或是利用惯性思维的创举,但在近些年,渐渐也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认为这不是“大智慧”,而是破坏游戏规则的卑劣之举,根本就不应该纳入小学教材中,教坏孩子心智,因为它告诉人们的是“遵守规则将失败,破坏规则却可以出奇制胜”,这个故事的本质是机会主义。
且不论对错,这种声音本身就体现出中国社会日益上涨的规则意识,以及对不守规则的愤恨。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我们这个一切事务都泛道德化的社会中,是否“守规则”也无形中被纳入道德框架下得以审视,不守规则首先被视为是道德上“无耻”的行为。
规则,谁的规则?
那么,如果田忌守规则,结果会是怎样?很显然,他极有可能永远也赢不了齐王,因为齐王作为国君,在三个级别上都能置备更好的赛马。也就是说,这一规则本身有利于强势一方,而弱势者要么通过超强度的努力获得奇迹般的胜利,要么就得另辟蹊径才能出奇制胜。反过来说,如果遵守规则,那意味着凭实力取胜,这就和“智谋”没关系了。
从这一意义上说,田忌赛马是一种弱者的智谋。由于参加游戏的人,都很清楚彼此不是这场游戏中平等博弈的个体,弱者既没办法参与制定规则,也没办法改变或推翻规则,他如果还想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灵活利用规则的漏洞,而不是遵守规则。在这种博弈下所理解的“智谋”,并不是平常所说的“智慧”,倒不如说是一种权谋。汉语中所说的“斗智斗勇”,就隐含着“在现有规则不变的情况下如何尽量利用规则”这一层意味,所谓“斗而不破”。其结果,往往是在表面上不破坏规则的情况下,暗地里腐蚀、破坏了规则,使之不再有效。
在西方历史上,有很多“明知会输还要守规则”的事例,这在战争史上尤为常见。1745年,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的丰特努瓦战役中,英法两军对阵,相距仅50米,英国近卫步兵第1团指挥官查尔斯·海伊男爵明知敌方第一波火力是最密集、最致命的,仍然依据“绅士不开第一枪”的原则,走出队列,向法军指挥官脱帽致礼,请求对方先射击;法军指挥官感觉受到冒犯,回应说他们从不先开火。彼此谦让中,法军阵营有人先开了一枪,结果一轮射击下来,英军50名军官和864名士兵当场阵亡,法军大胜,一度征服佛兰德斯。
这样的事,在中国早已被鄙弃。谨守交战规则,“不击敌中流”的所谓“宋襄公之仁”被嗤笑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很难理解为何明明吃亏还不先下手为强,而孙膑所处的战国初期正是这样一个剧变的时代。
当然,即便在西方,这些也已成往事,《从投石索到无人机:战争推动历史》一书在提到丰特努瓦战役时说:“只有在铁一般的军纪的约束下,才有可能发生如此奇事,骑士准则明显无法适应现代战争的需要了。”也就是说,“规则”本身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社会大变动的情况下,规则也需要适时调整,因为一方明显不利的规则是很难指望人们遵守下去的——遵守的约束力,不论是军纪、法律还是道德,说到底也有一定的条件与限度,只有在对所有人都公平有利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稳定自发的认同,否则势必难以为继。
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在《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一书中,发现近几十年又是一个发生剧变的时代。自1960年代以来,一系列解放运动促使个体摆脱大量传统社会规范和道德准则的束缚,从无用的、压抑的社会制约中解放出来。这些运动往往打着“无拘无束”的旗号,极大地激发了个人自尊及其潜能,但人们很快又发现,不受约束的个人主义文化也存在严重的问题,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在这一文化里,破坏规则成为唯一可以存在的游戏规则。而人们首先要面对的现实是,道德价值观与社会准则绝不单纯是施加于个人选择之上的粗暴限制,而是任何类型的合作事业赖以存在的先决条件。”
他不愧为敏锐的思想家,随后就发问:“假如我们能就人类社会需要约束和规则这一问题达成广泛的认同,随之而来的问题则是:‘由谁的规则来做主?’”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抛开道德谴责不说,当越来越多的人不守规则时,通常有三种应对之道:
1)修改规则,使之更吻合现实,或实现双方互利平等的竞争;
2)充分权衡考虑各方利益,让弱势者也能参与规则的制定,使他们也有主动遵守规则的动力;
3)强化规则的执行。
然而,在现实中很有可能出现的却是另一些状况:
1)坚持规则不变通,结果是在这一规则之下你完全没有翻身的可能,强者还强调逆来顺受是你获得幸福的唯一出路;
2)弱者被排除在规则的制定过程之外,甚至当他们通过遵守规则获胜时,发现规则又变了,新规则仍然对自己不利;
3)规则执行不到位,不遵守的人得利,遵守的人甚至没活路,而规则的制定者却根本不考虑这一点,其结果是最终遵守的人也“逼上梁山”,开始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