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都,忽必烈汗曾
下令造一座堂皇的安乐殿堂:[1]
朗读者所属的学校显然认为要彰显一首诗的严肃感和伟大性,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傻乎乎的声音去朗读它。他的声音时而高飞,时而俯冲,扑向那些字词,直到它们不得不弯腰闪避,抱头鼠窜。
这地方有圣河亚佛流奔,
穿过深不可测的洞门,
直流入不见阳光的海洋。
理查德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他非常熟悉这些字词,圣塞德学院英语文学系的任何一名学生恐怕都是如此。这些词毫不费力地落入他的脑海。
人们非常严肃地看待学院和柯勒律治之间的联系,尽管诗人出了名地喜欢借助某些药品消遣取乐,而这部伟大篇章就是在药物作用下的梦境中完成的。
完整的手稿存放在学院图书馆的保险库里,在定期举行的柯勒律治晚宴上,人们会朗读这首诗。
有方圆五英里肥沃的土壤,
四周环绕着楼塔和城墙:
那里有花园,蜿蜒的溪河在其间闪耀,
园里树枝上鲜花盛开,一片芬芳;
这里有森林,跟山峦同样古老,
围住了洒满阳光的一块块青青草场。
理查德在琢磨诗还要念多久。他朝侧面望向他以前的学监,老先生朗读时毫不含糊的坚定姿态吓住了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刚开始让他心烦意乱,但没多久就渐渐变成催眠曲。他望着融蜡从一根蜡烛边缘流淌下来,这根蜡烛快烧到头了,闪烁的光芒投在一片狼藉的餐桌上。
但是,啊!那深沉而奇异的巨壑
沿青山斜裂,横过伞盖的柏树!
野蛮的地方,既神圣而又着了魔——
好像有女人在衰落的月色里出没,
为她的魔鬼情郎而凄声号哭!
进餐时他允许自己喝了几小口红酒,酒精暖洋洋地渗入他的血管,没多久他就开始走神了,雷格吃饭时提出的问题勾起回忆,他琢磨起以前的那位……朋友?能用这个词吗?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那家伙更像是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件,而不是一个人。他有朋友的这个看法那么不可能,就像一大堆互相矛盾的概念,苏伊士运河战争是因为一个圆面包而爆发那样的概念。
斯弗拉德·切利。更受欢迎的称呼是德克,但话又要说回来了,“受欢迎”这个词只怕用错了地方。声名狼藉,没错;总有人在找他,永远受到怀疑,同样是真的。但“受欢迎”?大概只是公路上一起严重车祸引来的那种受欢迎吧——路过的人都要放慢车速好好看一眼,但没有人会靠近熊熊燃烧的烈焰。更像是臭名昭著。斯弗拉德·切利,更臭名昭著的称呼是德克。
他比一般的大学生更放浪,也更爱戴帽子。换句话说,他习惯性戴在头上的帽子只有一顶,但他戴帽子的热情在他那么年轻的人身上实属罕见。那是一顶深红色的圆帽子,帽檐非常平坦,底下像是接了个万向轮,无论脑袋怎么动,帽子都能保持水平。作为一顶帽子,这件个人饰品只能用扎眼来形容,恐怕谈不上有多么成功。假如它戴在一盏小床头灯上,肯定是一件优雅的装饰,有格调、有型有款、讨人喜欢,但戴在其他地方就不行了。
人们围绕他打转,吸引他们的是他矢口否认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来源,也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
故事牵涉到据说他从母亲一方的家族继承来的通灵力量。他声称这个家族曾经居住在特兰斯瓦尼亚比较开化的那一头。换句话说,他声称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并且斥之为最荒谬的胡言乱语。他拼命否认他家里有任何种类的蝙蝠,威胁说谁敢散播这些恶意诽谤他就起诉谁,然而他却特别喜欢穿一件宽大如翅膀的皮外套,房间里还有一台机器,据说倒挂在上面就能治疗腰背疼痛。他会让人们发现他在一天里各种稀奇古怪的时刻倒挂在那台机器上,尤其是深夜,他会让人们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气急败坏地否认这么做存在任何深意。
通过对最激动人心和异乎寻常之事的一系列巧妙的策略性的否认,他成功地创造了有关自己的神话:他是个能通灵的神秘主义者,会心灵感应的超自然主义者,有透视眼的“精神超常”的吸血蝙蝠。
“精神超常”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的原话,他想方设法否认这个词有任何意思。
巨壑下,不绝的喧嚣在沸腾汹涌,
似乎这土地正喘息在快速而强烈的悸动中,
从这巨壑里,不时迸出股猛烈的地泉;
在它那时断时续的涌迸之间,
巨大的石块飞跃着……
另外,德克之前一直身无分文,然而这一点很快就发生了改变。
始作俑者是他的室友曼德尔,一个听风就是雨的家伙。事实上,德克多半就是因为他的轻信而选中了他。
斯蒂夫·曼德尔注意到德克喝醉之后睡觉会说梦话。不止如此,他会在睡梦中说一些奇怪的话,例如:“在打鼾呓语嘟哝上,打开嘟哝嘟哝喋喋不休的商路,是帝国成长的转折点。讨论。”
……像反跳的冰雹,
或者像打稻人连枷下的一撮撮新稻:
这种事第一次发生时,斯蒂夫·曼德尔立刻坐起来。那会儿是二年级预备考试前不久,德克的梦话——更确切地说,似有深意的胡话——听起来非常像可能会出现在《经济史》考卷上的考题。
曼德尔悄无声息地起床,蹑手蹑脚走到德克床边,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只听见几句相互之间全无关联的胡话,其中提到什勒斯威格——荷尔斯泰因和普法战争,后者的大部分内容,德克还是在枕头下面说的。
但消息传了出去——波澜不惊,悄无声息,却仿佛野火。
从这些舞蹈的岩石中,时时刻刻
迸发出那条神圣的溪河。
接下来的一个月,德克发现每天都有人好吃好喝招待他,希望他能睡得非常踏实,在梦里多说出几道考试题目。说来奇怪,招待他的饭菜越精美,陈年美酒越高级,他似乎就越不会把头埋在枕头下面睡觉。
由此可见,他的计划是充分利用他所谓的天赋同时又不亲口承认他拥有这些天赋。事实上,听别人提起关于他那些所谓能力的传闻,他的反应会是不敢相信,甚至表现出很强的敌意。
迷乱地移动着,蜿蜒了五英里地方,
那神圣的溪河流过了峡谷和森林,
于是到达了深不可测的洞门,
在喧嚣中沉入了没有生命的海洋;
从那喧嚣中忽必烈远远地听到
祖先的喊声预言着战争的凶兆!
德克还有——他否认自己有——灵听能力。有时候他会在睡梦中哼歌,结果他哼的曲调两周后成了某个乐队的热门单曲。很难不对号入座,对吧?
为了建立这些神话,他实际上只会去做最最少量的调查工作。他很懒,他做的事情大体而言是让其他人的狂热和轻信替他实现目标。懒惰是核心要素——假如他据说用超自然能力做到的事情过于细致而精确,人们反而会起疑心,开始寻求其他的解释。但反过来,他的所谓“预言”越是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人们就越是会用期待和主观想法弥补可信性上的缺口。
德克一向不宣扬自己的“预言”,至少看起来如此。事实上,他作为学生,每天有人掏钱请他好吃好喝,要是你不坐下来算一算数字,就意识不到他得到的好处巨大得超乎想象。
当然了,他绝对不会宣称——事实上,他会激烈地否认——这些事情里哪怕有一件是真的。
就这样,期末考试来临前,他给自己铺好了路,一个非常漂亮和有品位的小骗局即将上演。
安乐的宫殿有倒影
宛在水波的中央漂动;
这儿能听见和谐的音韵
来自那地泉和那岩洞。
这是个奇迹呀,算得是稀有的技巧,
阳光灿烂的安乐宫,连同那雪窟冰窖!
“我的天哪……”雷格似乎忽然从瞌睡中惊醒,葡萄酒和听人读诗的共同作用将他悄悄送进梦乡,他用茫然的诧异眼神环顾四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温暖而惬意的寂静笼罩着整个餐厅,柯勒律治的诗词在其中缓缓流淌。雷格又使劲皱了皱眉,落入另一场瞌睡,但这次的梦乡更有吸引力一点。
有一回我在幻象中见到
一个手拿德西马琴的姑娘:
那是个阿比西尼亚少女,
在她的琴上她奏出乐曲,
歌唱着阿伯若山。
德克任由自己被他们说服,在催眠下认真预测当年夏天的试题。
把主意种进别人脑海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他仔细阐述了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他都绝对不准备做这种事情,然而从许多角度说他又愿意这么做,只是为了有个机会好证伪他本人强烈否认他拥有的所谓能力。
基于这些前提,经过精心准备,他最后终于同意——只是因为这么做能一劳永逸地扑灭所有的愚蠢念头,无法形容、令人厌烦的愚蠢念头。他会通过严格监督下的自主书写这个手段来预测考题,将结果封在信封里存进银行,直到考试结束。
然后打开信封,看他的预测有多么准确。
不出意料,相当多的同学企图用大量的贿赂买通他,允许他们看他写下的预测,但这个想法让他惊骇莫名。他说,这么做就太不诚实了……
如果我心中能再度产生
她的音乐和歌唱,
我将被引入如此深切的欢欣,
以至于我要用音乐高朗又久长
在空中建造那安乐宫廷,
那阳光照临的宫廷,那雪窖冰窟!
然后,仅仅过了几天,人们看见德克出现在镇上,满脸焦急和愁苦的表情。别人问他有什么烦心事,刚开始他只是挥挥手,但最后勉强透露他母亲必须要做什么极其昂贵的牙科手术,他不肯说具体为什么,只说必须去私人诊所做,然而问题是他没钱。
于是情况急转直下,他开始接受捐款,为母亲筹集所谓的医疗费用,回报是捐款者可以飞快地看一眼他预测的考试题目,事实证明这条路足够陡峭和顺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滑了下去。
接下来学生们进一步得知,只有一位医生能做这个神秘的牙科手术,但这个东欧外科专家搬家去了马里布,因此捐款的最低限额不得不大幅度提高。
当然了,他依然否认他的能力有众人吹捧的那么高强,事实上他根本不承认这种能力存在,他坚称,要不是为了证伪这整件事,他是绝对不会答应这么做的——而另一方面,既然其他人愿意承担风险,相信他拥有他其实并没有的一些能力,他也乐于纵容他们的盲从,甚至让他们为他神圣的母亲的手术付账。
他无疑能从这个局面中全身而退。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谁都能见到这宫殿,只要听见了乐音,
他们全都会喊叫:当心!当心!
他飘动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
德克在催眠下通过自主书写预测的考卷,事实上是他通过极少量的调查研究拼凑起来的,任何一名参加考试的学生都能做到:仔细阅读以前的考卷,看其中是否存在规律和有什么规律,然后开动脑筋猜测这次的考题。他确定他能达到一定的胜率,足够高,可以满足轻信的同学,但又足够低,让整件事不至于显得可疑。
他就是这么做的。
但结果他被炸出水面,导致群情激昂,最后他坐在警车后排座位上被送出剑桥,原因很简单,他卖掉的所有考卷和真正的考卷完全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每个字都一样。每个逗号都一样。
织一个圆圈,把他三道围住,
闭下你两眼,带着神圣的恐惧,
因为他一直吃着蜜样甘露,
一直饮着天堂的琼浆仙乳……
报纸上好一阵耸人听闻的报道,揭露他是个骗子,然后又吹捧他是真货,为的是能够再一次揭露他是骗子,然后再一次吹捧他是真货,直到玩够了他,换了个更有油水的斯诺克选手去骚扰,他的事才算结束。
后来这些年里,理查德偶尔会在街上遇见德克,德克首先会露出有所保留的似笑非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他欠你钱,然后绽放出满脸笑容,希望你能借给他一点钱。德克的名字变来变去,理查德因此认为,得到这种待遇的不止他一个。
他感到由衷的悲哀,一个人在校园的小圈子里显得璀璨夺目和生机勃勃,在广阔世界的阳光下却黯然失色。理查德想到雷格像刚才那样突如其来地打听德克的近况,从礼节上来说似乎过于疏忽和随意。
他再次环顾四周,看着身旁轻轻打鼾的雷格;看着全神贯注一声不响的小萨拉;看着昏暗的摇曳微光映照下的幽深厅堂;看着高挂于黑暗中的暮年首相和诗人的画像,烛光中只有牙齿还在闪闪发亮;看着英语文学系的学监用朗诵诗歌的调门朗诵诗歌;看着学监手里的《忽必烈汗》;最后偷偷看了一眼手表。他重新坐好。
朗读的声音还在继续,读起这首诗更加怪异的第二部分……
注解:
[1] 引文出自柯勒律治《忽必烈汗》(Kubla Khan)一诗。全书引自《忽必烈汗》诗句,均使用了屠岸先生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