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暴风雨,还有前天的,还有上周的洪水,此刻都已成为过去。天空依然饱含雨水,但在渐沉的暮色中落下的只是忧郁的毛毛雨。
风扫过正在变暗的平原,被低矮的丘陵绊住脚步,呼啸穿过一道浅谷。某种结构体——大致算是个塔形物——孤零零地耸立在谷底宛如噩梦的烂泥里,朝着一侧倾斜。
这是个黑乎乎的短粗塔形物。它像从地狱某个格外险恶的深渊底下挤出来的一团岩浆一样耸立着,以特异的角度朝一侧倾斜,仿佛承担了比其可观分量要大得多的重负。它似乎是个死物,已经死了很久。
唯一的动静来自谷底那条泥泞小河,它没精打采地从塔形物旁边流过。再向前一英里左右,小河落入一道深沟,消失在地底下。
然而随着暮色愈发深重,我们发现这个塔形物并非全无生机。它深处有一团黯淡的红光在摇曳闪烁。
理查德惊讶地看见的就是这个场景,他所在的那道白色小门嵌在河谷的谷壁上,离塔状物约有几百米。
“别出来!”德克喊道,抬起一条胳膊,“大气有毒。我不确定有什么成分,但肯定能把你家地毯洗得干净又漂亮。”
德克站在门口,望着山谷的视线里充满怀疑。
“我们这是在哪儿?”理查德问。
“百慕大,”德克说,“情况有点复杂。”
“谢谢。”理查德说,头晕目眩地转身重新穿过房间。
“不好意思。”他对雷格说,雷格正绕着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忙乱,确定他身上的潜水装备每个地方都密不透水、面罩已经戴好、呼吸调节器工作正常。
“不好意思,能让我过去一下吗?”理查德说,“谢谢。”
他爬上楼梯,回到雷格的卧室里,晃晃悠悠地坐在床沿上,再次拿起电话。
“百慕大——”他说,“——情况有点复杂。”
楼下,雷格在潜水服的所有接头和面罩周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凡士林,然后宣布一切准备就绪。
德克从门口转身让开,以最难看的姿势站在一旁。
“行啊,”他说,“你去吧。总算滚蛋了。老子洗手不干,整件事和我没关系了。看来我们只能在这儿等你把空荡荡的躯壳送回来了,虽说送回来也没什么用处。”他气呼呼地绕着沙发打转。他不喜欢这种事。一点也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的是雷格比他更了解时间与空间。他生气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
“我亲爱的小伙子,”雷格用安慰的语气说,“你想一想,我们只需要一丁点努力就能帮助这个可怜的灵魂。真是非常抱歉,你精彩绝伦的推理到最后只迎来这么一个反高潮。我知道你觉得一个小小的善举对你来说远远不够,但你应该更加慷慨才对。”
“慷慨,哈!”德克说,“我按时缴税,你还想要我怎么着?”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双手插进头发,闷闷不乐地赌气。
被附体的迈克尔和雷格握手,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然后他笨拙地走向那扇门,转过身,向两人鞠躬。
德克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睛在镜片后放光,头发乱糟糟地竖起。鬼魂望着德克,一时间因为担忧而内心颤抖。迷信的本能忽然让鬼魂开始挥手。它抬起迈克尔的手挥动着,接连挥了三圈,然后说出两个字。
“再见。”它说。
说完,它再次转过身,抓住门框两侧,迈着坚定的步伐,踏进烂泥和腐臭有毒的风中。
它停顿片刻,确定脚下踩的是实地,确定站稳了,然后再也没有回头,抛下他们,离开黏滑的有腿生物的掌控,走向它的飞船。
“我说,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克说,气恼地模仿鬼魂三次怪异的挥手。
理查德咚咚咚地跑下楼梯,一把打开门,冲进房间,眼神狂乱。
“罗斯被杀了!”他喊道。
“罗斯是哪位?”德克也对他喊道。
“罗斯啥啥啥,天哪,”理查德叫道,“《洞察》杂志的新主编。”
“《洞察》是什么?”德克再次叫道。
“迈克尔那本该死的杂志,德克!还记得吗?戈登从迈克尔手上抢走杂志,交给这个叫罗斯的运营。迈克尔为此对罗斯恨之入骨。昨天夜里迈克尔跑去杀死了罗斯!”
他停了停,气喘吁吁。“或者说,”他说,“罗斯被杀了,而有动机杀他的只有迈克尔。”
他跑向那扇门,望着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那个身影,然后再次转过身。
“他会回来吗?”理查德问。
德克一跃而起,站在那儿眨了好一会儿眼睛。
“这就是……”他说,“这就是迈克尔是完美对象的原因。这就是我应该在寻找的原因。鬼魂诱使他做了这件事,从而彻底控制他。这是他从心底里想要去做的事情,同时又符合鬼魂的目标。我亲爱的上帝啊。它认为我们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这就是它想逆转的事。
“它认为这是它们的世界,而不是我们的。它们要在这颗星球上定居,建立它们该死的天堂。所有的环节都说得通了。”
“你看看,”他转向雷格,“我们到底干了什么?要是发现你那个饱受折磨的可怜灵魂跑去逆转的,恰好是这颗星球产生生命这件事,我可一点也不会吃惊!”
他的视线忽然从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雷格转向理查德。
“你从哪儿听说的?”德克困惑道。
“呃,就在刚才,”理查德说,“电……电话上。楼上卧室。”
“什么?”
“是苏珊的电话,我不知道电话是怎么打进来的——她说她的答录机上有条留言这么说。她说那条留言来自——她说留言来自戈登,但我觉得她在发癔症。德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在哪儿?”
“我们在四十亿年前,”雷格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有可能在宇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反正肯定不在电话线路能连接到的地方,你别问我电话为什么能打通,这个问题你只能找英国电信讨论,但是——”
“英国电信去死吧!”德克喊道,这个习惯成自然的短语轻而易举地骂了出来。他跑到门口,望着那个模糊的黑影在烂泥中艰难跋涉,走向那艘萨拉科萨拉飞船。他们已经无可奈何。
“你们认为,”德克颇为冷静地说,“那个自欺欺人的胖杂种走到飞船需要多久?因为我们只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来。咱们坐下。咱们思考一下。我们有两分钟可以决定该怎么做。过了这段时间,我估计我们三个,还有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大颅榄树和渡渡鸟,都会从来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