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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瘦了

时间:2020-06-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佩甫 点击:
城市白皮书(全文在线阅读)   >  天瘦了。***
 
 
  在冬天来到的时候,天被冷风刮瘦了。雪是黑颜色的,雪下成了黑色,我看见白色的雪花在落地之后变成了黑色的脚印,天上落下的是人的黑色脚印。人们走在黑色的雪上,印出一片一片瘦瘦的带有粪便气味的痕迹。
  我也瘦了,我瘦成了一只眼睛。我是夹在一片树叶里的眼睛。我的魂灵躲在眼睛里,我的眼睛夹在树叶里,我就这样飘出来了。我已经不再是人了,我脱离了人的行列,成了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我是一片再生的树叶。白天,我在天空中飘,夜里的时候,我就睡在高高的电线杆上。我也常常贴在电线上睡,电线热呼呼的,电线上有很多话,那是城市人的夜话。
  我没有走,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看着这座城市,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正在为人头纸忙碌,我知道他们是疯了,他们抢夺人头纸的时候已经疯了,所以,他们说的全是疯话。他们嘴里的舌头是经剪刀剪过的,我看见他她们正在排队剪舌头。报上说,现在城市里正在流行剪式语。剪式语是从南方流传过来的最新语,剪式语是通向人头纸的惟一合法途径,只有使用剪式语的人才能赚取人头纸,于是人们全都争先恐后地去排队剪舌头。理店也纷纷改为理舌店,我看见每个理店门前都画着一个鲜红的、用火钳子卷起来的舌头。人们一个个大张着嘴,把舌头伸出来,让理舌员去剪,去卷,去熨。一剪二卷三熨后,他们就会吐出来一种卷舌音。卷舌音是一种金黄色的声音。他们用卷舌音说话的时候,会吐出一种半生不熟的豆子气味。他们的声音正由绿色向金黄色过渡,因为刚刚熨过的舌头有点疼,他们吐的只是一种半绿半黄的声音。这种声音很涩,这种声音吐出的叠词有一股黄绿色的猫尿味,因此,他们的舌头还需要继续修剪,三次修剪之后才能吐出标准的剪式语,所以他们必须继续受疼……我知道他她们已无药可救。他她们继续受疼,是因为他她们无药可救。
  我看见了体育馆门前的那条马路,那条马路叫丰收大街。
  我看见丰收大街上围了很多的人,黑压压的人,他们像水一样在街上流来流去,我知道那是一些寻找气味的人。他她们把鼻子贴在地上,正在打探气味。他她们一拨一拨地围在一起,出一种嗡嗡的苍蝇气味。他她们身上的苍蝇气味是冲着下水道的,我看见几个民警正蹲在下水道里打捞我的**,他她们看见我的一截一截的**时出嗡嗡的叫声。一个红鼻子男人笑着说:
  听说了吧?都听说了吧?那女人真狠,那女人是狠到家了。肉是咬下来的,那肉是一块一块咬下来的,她的牙真厉害!听说她安了一圈金牙……一个蓝眼圈女人皱着眉头说:我兄弟是刑侦队的。他说是斧子剁的。才十几岁一个女孩,值得用斧子剁?听说那手指头都是一截一截的,也下得去手?八成是有外心了。有外心被那女孩现了,不然不会这么狠……有一个黑胃的男人说:我知道,我知道。是用刀旋的,用小刀一刀一刀旋的。旋的时候那妞一个劲儿喊疼。那妞说:妈,我疼,我老疼。你猜那女人怎么说?那女人说:你忍住,忍一会儿就不疼了。又有一个乙肝人说:你知道个屁!那女孩有特异功能,她根本杀不死她。她是趁她睡着的时候下的手,用钉子把她钉死的。浑身上下钉了十二颗大钉,那钉子都钉到骨头里了。法医从骨头上验出来了,钉子上有黑印,肉上也有黑紫色印……我看见人们都很愉快,人们愉快地说着、比划着。人们的声音里带着很多酱瓜的气味,人们的眼睛里也带有酱瓜的气味,人们的声音已腌制很久了,人们的声音和下水道里的腥昧混在了一起……
  我看见了一栋一栋的楼房,看见了一个个房间里的事。人们藏在四堵墙里正在脱衣,人们正一件一件地往下脱,人们回到四堵墙里才露出本相:人们的声音是从床上爬下来的,我看见了从床上爬下来的声音:听说了么?一个女人把她亲生的女儿杀了!是用老鼠药药死的。先用老鼠药药死,后来又用斧子剁了剁……
  我当然看见了新妈妈,那个使我脱离了**的女人。我看见她勇敢地(她仍然是勇敢地)站在监狱的铁门里,两手抓着铁门上的栏杆,两眼放出红色的光芒。我听见她在大声地向民警宣布说:我是无罪韵。人是我杀的,可我无罪!……她的笑声在牢房里满地滚动,声音仍然放射出一种紫葡萄的气味。她说:
  杀人无罪,育人有罪!我说过了,我要走,我一定要走!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没有人能拦住我……
  新妈妈是在飞机场被抓的。新妈妈被抓时手里拿着两张飞机票。她本来是可以走的,她就要上飞机走了。可她要等的人没有来,她期望着能一起走的人没有来。她说,那是一个小骨头人,她要等的小骨头人一直没来。她把警察等来了,当她向远处张望时,警察走到她身边来了。这时她笑了,她笑着转过身来,说:
  你们是来找我的吧?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在等人,那人是一个小骨头人。我如果不等他的话,你们就找不到我了……
  警察严肃地说:你叫李月婵吗?新妈妈扬起头来,说:是,我是叫李月婵……警察说:你有谋杀你女儿的嫌疑。跟我们走一趟吧。新妈妈说:不错,人是我杀的。我害怕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脑子眼儿疼,我把她的眼挖出来了……当警察给她戴上手铐的时候,她又说:能不能再等一等,我想看看那个小骨头人会不会来。我想他是不会来了……
  我也看见了旧妈妈。我的旧妈妈曾为我的**哭了半天零一小时,她的眼泪湿了半条手绢。我听见旧妈妈一遍一遍对民警说:她一直虐待我的女儿。我早就现她虐待她。她用针扎她,她每次回来身上都有针印,她身上有很多针印。那女人是个狐狸精!她变着法折磨孩子。有一回我数了数,孩子身上有十四个针眼!孩子身上净是黑血点……我跟她要孩子,她就是不给。打官司这个狐狸精到处托人,到了我也没把孩子要回来。我知道她早晚要下手,可没想到她会这么狠……我看见旧妈妈后来哭着去找马+户了。旧妈妈在他那里又哭湿了半条手绢,哭出了月亮走我也走的白色气味。她说她要与那个无赖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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