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的脸越来越小了。
科长的脸小成了一个瓦刀,一个很薄很窄的瓦刀,一个被时间打磨成一溜的瓦刀。科长的瓦刀面对着九路公共汽车的站牌,呼出一种劣制香烟的气味。那气味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他的眼睛在大街上的颜色堆里钻来钻去,东躲西藏。那颜色十分迷乱,那颜色一重一重的,出肉狼一般的叫声。面对这一重一重一浪一浪的颜色,他的目光被切割成一溜儿一溜儿小片片,很碎的小片片。他的眼睛被颜色压弯了,他的眼睛在颜色里弓着腰,成了一个满地找呼吸的老头。他头顶上有很多555的气味,脚下是红塔山屁股,扭过身来又是高举着的长剑。他慢慢地把眼睛往上移,仄歪着一点一点地移,然后抽空子一丝一丝地把劣制香烟的气味吐出来——那气味里包着一个馊了的科长牌子,一个变了味的科长牌子。
科长现在是旧妈妈的下手。***我知道科长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成了一条人工传送带。他是来接我的,他要把我接到旧妈妈那里去。每隔一个星期,他都要来接我一次。他成了旧妈妈的押运员。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科长眼里滴出硫酸来了。我看见科长的绿豆小眼里滴出了很浓很浓的硫酸。硫酸落地时出咝咝的响声,硫酸灼烧着他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在他眼前腐烂,有很多很多的脚在他眼前腐烂……他的硫酸把车底烧穿了,烧出了一条细长的胡同。胡同里走出一个小小的人儿,那是一个长了一头癣的小人。他慢慢地从胡同里走出来,尽心竭力地走着。他的父亲是一个修鞋的鞋匠,我看见他的父亲坐在路口上,手拿着钉鞋的锤子,用看脚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孩子,靠你自己吧。而后,他头上就长出了一把锥子,我看见他头上长出了一把很尖的锥子。他用头顶着锥子走路,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用头顶着锥子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科长。这时候他才有了脸,他的脸是红颜色的,他喜欢红颜色的脸。这时候他就有了微笑,有了脸才有了微笑。他微笑着把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很自然地背在后边,这时候他遥望着厂办主任,遥望着遥望着,他的脸又突然消失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又成了一个没脸的人。我看见他的心在叫,他的心出野猫一样的嚎叫。他看到了很多大脸,可他却没有脸了,他是为脸而叫。
我知道他是为脸而叫。我看见他一直在找脸,他过的是一种找脸的日子。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为脸奔忙,他希望能重新把脸找回来。他常常头顶着烟雾去找脸,他跑了许多地方,我看见他跑了许多地方,而后又不得不重新顶着烟雾回来。他曾经想让旧妈妈帮他到厂长那里去找脸,可旧妈妈不去,旧妈妈再也不愿去见厂长了……于是,他她们总是在夜里打架,他她在夜晚的时候,弄出很多声音——旧妈妈说:你又去干什么了?
科长说:我什么也没干,我还能干什么?
旧妈妈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几十几的人了……
科长说:你说谁呢?你他妈说谁呢?!……
旧妈妈说:我说谁谁心里清楚。
科长说:那地方我没去。我没去找他……
旧妈妈说:要还有一点血性,能去么?……
科长说:谁说我去了?谁说的?
旧妈妈说:那你干啥去了?
科长说:就搓了两圈,只两圈……
旧妈妈说:不挣钱还搓?
在语里,科长已是下手了。科长从说话开始,渐渐就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不得不当下手,于是科长的心越来越小,心里的恨却越来越多,慢慢就有硫酸溢出来了。科长已经变成了一个硫酸人。
现在,科长用目光绑着我往西城区走。他把我捆得很紧,他的目光是一条坚硬的皮绳,紧紧地勒着我。他的皮绳还时常偷偷地贼一样地甩到一边去,去捆那些鲜艳的瓶子。他的皮绳在街上绕来绕去地追逐瓶子,他是想捆的,他想捆而不敢捆,他只敢用皮绳绕一绕。这时候他的皮绳变成了一只只苍蝇,苍蝇追逐着瓶子,苍蝇在瓶子四周转来转去,可怜巴巴偷尝一点点酒味。瓶子一排一排地列队在大街上走着,走出一片鲜艳的锣鼓声。今天是酒的节日,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天是酒的节日。在酒的节日里,高楼上到处都是酒旗,大街上到处都是瓶子,各种各样的瓶子都列队上街。这是出卖女孩的季节,各种各样的瓶子里都装有女孩,女孩身上挂满了商标,商标上写着百万大奉送的字样……我知道这些女孩全都是酒做的,这些女孩是液体女孩。女孩又被分成高度液体女孩和低度液体女孩。高度液体女孩穿红色衣裙,低度液体女孩穿黄色衣裙,她们被分别装在扁的和圆的瓶子里,在街面上跳动着的锣鼓声中滚来滚去,亮出一节一节的透明的被酒泡过的肉……报上说,地球上的温度在逐年上升,地球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了。地球在升温,人类需要降温,所以现在流行低度酒。低度酒也能醉人,低度酒依靠商标醉人。低度酒能把人还原,把人还原成动物。人脸上充满了动物的表,人们在街上表演动物的形态,我看见了人们的尾巴,人们的尾巴一个个的都露出来了,人们的尾巴在人们的脸上甩动着,人们只是把尾巴移到了脸上,这是高级的位移。报上说,位移就是差别,这就是高级和低级的差别。报上说,酒是有功的,应该给酒庆功,酒可以使人在醉中还原,尾巴的出现就是人类还原的标志……
到了,科长的目光揪住了我的衣领子,我就知道到了。前边就是旧妈妈开的诊所。那房子是一家区文化馆的,文化馆也开始看病了,文化馆也主治跌打损伤了。旧妈妈租的两间房子就在主治跌打损伤的隔壁。报上说,狡猾是时代的进步。我看见旧妈妈正在进步,旧妈妈在学习狡猾。我看见我的那些要活下去的病人正在排队,旧妈妈在给排队的病人牌,那是一些纸做的牌,那些纸牌是看过自行车的旧二姨帮她制作的。旧妈妈一边牌一边说:上午只看二十号,二十号以后下午再看……我知道她不会只让看二十号,这是一种广告意识,旧妈妈也有了广告意识。为了学习这种广告意识,旧妈妈在一夜之间白了七根头。旧妈妈把那七根白拔掉了,她悄悄地把它们拔掉了。现在旧妈妈的脸上开始有了红色,这种红色是人头纸带给她的。但她的脸上也出现了厌恶,那是对科长的厌恶。我知道那厌恶是对着科长的,因为科长成了一个小小的下手。旧妈妈的目光越过科长跳到了我的身上,旧妈妈的目光里有一股浓烈的人头纸的气味。旧妈妈说:怎么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