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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时间:2020-09-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熹文 点击:
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有一天,我和妈在电话里聊我小时候频频遭到“毒打”的经历:数学考到95分要被扇耳光;语文生字写得马虎要被掐大腿内侧;有时候放学后贪玩耽误了写作业,屁股被打得又红又肿,第二天都没办法坐在教室里的座椅上。
 
  往昔凄惨的画面全堆在眼前,我咄咄逼人地讲:“妈,还记得那年就因为我写字慢,你拿着椅子毫不含糊地冲我砸过来吗?”
 
  妈沉默了许久,说:“孩子,妈记得。”
 
  几天后接到妈的电话,妈说:“就给我两分钟,我刚从报纸上读到一段话,说得挺好。我记性不好,要赶快念给你听。‘孩子,我要求你用功读书,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绩,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当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这人说得有道理,妈嘴笨说不出这样的话,但是孩子啊,你原谅妈妈吧,当年打你的时候,我心里认的也是这个理,妈只不过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从我5岁开始,妈就对我进行棍棒教育,坚信“毒打出才子”,因此我的童年结束得特别早,没看过太多的《大风车》和《小龙人》,放学后吃过晚饭就规规矩矩坐在小方桌前做妈买的练习册。
 
  那个时候,妈是多么苛刻,戒尺就放在身旁,眼睛紧盯着我的答案,那嘴角一牵一扯、手掌抬起放下之间,都是我的恐惧。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不是因为争气,而是因为害怕,害怕拿着月考的试卷回到家里,妈的怒气鞭炮一般炸响,一手擒住我,一手拿鸡毛掸子打过来。爸在鬼哭狼嚎的气氛中叹气,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妈并不满意,她觉得女孩子除了成绩好,还要会说英文,要懂音乐,言谈举止中要有点气质和才情。
 
  于是我的周六开始被字母装满,十几岁的我背着重重的书包,独自走4公里的路,稀里糊涂地坐在教室里听一个半小时的英文课。
 
  我的周日从此被音符占据,妈骑自行车送我去学琴,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幽怨地背着琵琶,双手牢牢把住车座的两端,却连妈的后背都不愿亲近一下。
 
  于是我的青春期里,又多了这样的景象:英文书被撕烂,琵琶被扔在一旁,气急败坏的妈,抡圆了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自觉撅起的屁股上。我因身上太痛,眼泪太多,常常看不清窗外的晚霞。
 
  除此之外,妈也限制我的交友自由,她只许我和天天向上的“四眼”小孩做朋友,又完全掐灭了我情窦初开的小火苗。在唯一一次有男孩子向我告白的夏天,那张被我藏在书包深处的小字条,被妈粗暴地搜出来,摊在桌面上,她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我,完全不顾把头埋在胸口的我那16岁薄薄的脸皮和自尊……我想很多时候,我都是恨妈的。我恨她逼我成为第一名,恨她强迫我学不喜欢的东西,恨她践踏我的自尊,恨她粗暴的脾气,也恨她的鸡毛掸子和扫把,恨她没收我全部的自由,给我一个苛刻的人生,却从未对自己有过任何的要求。
 
  在我的记忆里,妈从未有过一份长久的工作,是典型的家庭妇女。一张脸灰扑扑的,从不用化妆品;衣服是夜市里淘来的大妈款,任腰间赘肉暴露得坦荡荡,也不肯费心藏一下。她没有爱好,没有朋友,没有文化,也没有梦想,每天伴随她的,只有电视、记账本和安眠药。
 
  在整个青春期里,我一边害怕妈,一边嫌弃妈,像是一株不甘被埋没的植物,很叛逆也很用力地向着妈的反面拼命地生长,我才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后来,我果真没有成为妈那样的人。
 
  我每天早上在健身房度过,晚上看新闻、写博客。有一票喝咖啡谈人生的朋友,也有独处的好时光。我读得懂卡勒德·胡赛尼和米兰·昆德拉,看得懂希区柯克和伍迪·艾伦,分得清《欢乐颂》和《蓝色多瑙河》,游走过尼亚加拉瀑布和纽约博物馆,知道霍金只有三个手指头能动,赫本和派克最后没有在一起,当年刺杀肯尼迪的也许不是李·哈维·奥斯瓦尔德……
 
  妈收起鸡毛掸子和扫把,不再逼我成为第一名,也不再把我的优秀满世界地炫耀,她变得温柔慈祥,竟然有些不像她。当我把第一本书的著作权炫耀着拿给她看时,她甚至只是淡淡地说:“你喜欢的事,就去坚持吧。”
 
  可是这并不能让我忘掉童年和青春期时的不愉快。我仍然习惯把自己时不时的敏感和自卑归罪给妈,我会残忍地拿“孩子遭毒打跳楼”“青春期少女离家出走”“花季少女自残”的新闻给妈看,妈总是一副歉疚的表情,拿着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自责、叹气、沉默。每当这时,我的心里会有一丝邪恶的快感。可我还是不懂,当年的妈,为什么会忍心对我那么苛刻呢?
 
  我最终在心底原谅了妈,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因为搬家时从一堆旧相册里发现一本陈年日记。这本纸张发黄的日记本上,零零碎碎地记满了妈三十几岁时每天所要面对的家庭琐事:“今天家里买到了便宜的菜,明天孩子又要交补习班的钱;晚上打了孩子,心里很难过;听说三楼的婷婷不念高中去深圳了;最近睡眠不好,安眠药剂量又加了一倍……”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仿佛被泪渍浸润过的凹凸不平的纸张,矮胖松垮的字迹,在我眼前一一展现:“夜深了,他还没有回家,作为一个女人,我的心在滴血……”就在那一刻,妈十几年前的生活,和我现今的世界,仿佛产生了一种共鸣,我开始能够体会也能够看到,从23岁开始,这个在贫穷中支撑起一个家庭的女人,沉溺在一种多么沉重的艰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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