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这条陆路上行走时,已经没有人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历史中文化的传播与变迁,比现代物理学家建立的量子理论还要难以捉摸。物理学家描述他们的抽象理论时,运用了一种用可靠的数学语言表述的模型;而历史中大部分文化却在荒山野岭间湮灭,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远埋葬。
我想:也许从天上,像神灵一样俯瞰时可以看见。
于是,我在拉萨的贡嘎机场登机时特意要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并祈愿这一路飞行,少有云霧的遮蔽。
事实是,我登上飞机时,拉萨正在下雨。雅鲁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进了河岸两边的青稞地,漫进了低矮的平顶土房组合而成的安静的村庄。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洪水浅浅地漫在地里,麦茬一簇簇露出水面。庄稼地与房舍之间,是一株株柳树,在雨中树叶显得分外碧绿。飞机越飞越高,那些淹没了土地的水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景象:洪水成灾,但人们依然平静如常,没有人抢险,没有人惊慌失措,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静静的,都是很安于宿命的样子。土屋顶上冒着青烟,我想象得出来,围坐在火塘边的农人平静到有些漠然的脸。洪水与所有天气一样,或多或少和某种神灵的力量与意愿有关。
对于来自神灵或上天的力量,一个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来担待。所以,当外界的人看到一个无所欲求的农人而赞叹、而自怜的时候,我想告诉你,那是因为对生活年深日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为从来都指望不上。所以,我才会在雅鲁藏布江洪水泛滥时,看到这么一幅平静的景象。
这种平静的景象里有一种病态的美感,病态的美感往往富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飞机继续爬升,穿过了饱含雨水的云层。云层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满眼都是刺目的阳光。
虽然有云层阻隔,但我还是感觉到机翼下渐渐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东的倾斜。飞机每侧转一下机身,我就感觉到雄伟的高原正向东俯冲而下。闭上眼睛感觉,那是多么有力的俯冲啊!我当然知道,这种俯冲感是一种幻觉。飞机飞行得非常平稳。电视里正在播放平和的音乐。当气流导致飞机发生小小的震颤时,空姐柔美的声音便从扩音器里传来。
但我还是觉得大地在向下俯冲。
我说过,这是一种幻觉。
而且我不止一次产生过这样的幻觉。
譬如:当我最大限度地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顶峰时,坐在雪线之上,雪山上只要有一点大的动静,便看到风化的砾石水一样流下山坡;看到明亮的阳光落在山谷里、森林中,使得云雾蒸腾,我也会感觉到大地的俯冲。直到云雾散开,大地安安静静地呈现出它真实的面貌时,这种幻觉便消失了。
飞机起飞不久,机翼下面的云层渐渐稀薄,云层下移动的大地便渐渐呈现在眼前了。
雪峰确乎呈南北向一列列排开在蓝天下,晶莹中透着无声的庄严……在这一列列的雪山之间,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间还点缀着一些小湖泊。湖泊边,有牧人的帐房。
雪山过后,这种山间牧场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里就只有顶部很尖、没有积雪的峭拔山峰了。这是一些钢青色的岩石山峰,一簇簇指向蓝天深处。山体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然后,这种美丽的峭拔渐渐化成了平缓的丘陵,丘陵又像长途俯冲后一声深长的叹息,化成一片平原。这声叹息已经不是藏语,而是一句好听的四川话了。
历经从平原到群山的阻隔与崎岖,登上高原后,那壮阔与辽远,是一声血性的呐喊。
而从高原下来,经历了大地一系列情节曲折的俯冲,化入平原,是一声疲惫而又满足的长叹。
而我更多的经历与故事,就深藏在这个过渡带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皱褶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