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故乡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见一望无际的玉米亭亭玉立,茎并着茎,叶与叶互相摩挲着絮絮私语,它们还化作一道道的绿浪,把风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远的地方。在一条飞速延展的高速公路两边,我的视野里始终都是让人心安的景象。
我在车窗上用哈气描画一个个汉字。
这些象形的字在几千年前,就从这块土地上像庄稼一样生长出来。在我脑海中,它们不仅仅是它们今天在电脑字库里的模样,而是它们刚刚生长出来时候的模样,刚刚被刻在甲骨之上的模样,刚刚被铸刻到青铜上的模样。
土。最初的样子就是一棵苗破土而出,或者一棵树站立在地平线上。
田。不仅仅是生长植物的土壤,还有纵横的阡陌,灌渠,道路。
禾。一棵直立的植株上端以可爱的姿态斜倚着一个结了实的穗子。
车窗模糊了,我继续在心里描摹从这片大地上生长出来的那些字。
我看见了那些使这些字有了生动形象的人。从井中汲水的人。操耒犁地的人。以臼舂谷的人。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
眼下的大地,麦收季节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前才来到中国大地上的玉米正在茁壮生长。那些健壮的植株上,顶端的雄蕊披拂着红缨,已然开放,轻风吹来,就摇落了花粉,纷纷扬扬地落入下方那些雌性花上。那些子房颤动着受孕,暗含着安安静静的喜悦,一天天膨胀,一天天饱满。待秋风起时,就会从田野走进农家小小的仓房。
晚上,住在淮阳县城湖边的宾馆,浏览东道主精心准备的文化旅游菜单,就可以闻到从窗外飘来湖水和水生植物滋润清新的气息。
饭后漫步县城,规模气氛都是那种认为农耕已经落后,急切地要追上全球化步伐的模样——被远处的大城市传来的种种信息所强制,所驱迫的模样。是一个以农耕供养着这个国家,却又被这个国家所忽视的那些地方的一个缩影。
正是这样的存在让人感到安全。道理很简单。中国的土地不可能满布工厂。中国人自己不再农耕的时候,这个世界不会施舍给十几亿人足够的粮食。中国还有这样的农业大县,我们应该感到心安。国家有理由让这样的地方,这样地方的人民,这样地方的政府官员,为仍然维持和发展了土地的生产力而感到骄傲,为此而自豪,而不因另外一些指标的相对滞后而气短。让这些土地沐浴到更多的政策性的阳光。
我相信利奥波德所说:“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个是以为早饭来自杂货铺,另一个是认为热量来自火炉。”其实,就是引用这句话也足以让人气短。我们人口太多,没有什么人拥有宽广的农场,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森林供应木柴燃起熊熊的火炉。更令人惭愧的是,这声音是一个美国人在半个多世纪前发出来的,而如今我们这个资源贫乏的国家,那么多精英却只热衷传递那个国度华尔街上的声音。
我曾经由一个翻译陪同穿越美国宽广的农耕地带,为的就是看一看那里的农村。从华盛顿特区南下弗吉尼亚常常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乡下人,伫立在高速公路的护坡顶端,浩荡急促的车流在他们视线里奔忙。他们不会急于想去城里找一份最低贱的工作,他们身后自己的领地那么深广:森林,牧场,麦田,相互间隔,交相辉映。也许他们会想,这些人匆匆忙忙是要奔向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呢?他们的安闲是意识到自己拥有这个星球上最宝贵的东西的那种自信的安闲。就在不远处,某一座小丘前是他们独立的高大房子,旁边是马厩与谷仓。在中部的密西西比河两岸,那些农场一半的土地在生长小麦与大豆,一半在休息,到长满青草的时候,拖拉机开来翻耕,把这些青草埋入地下,变成有机肥让这片土地保持长久的活力。
从那里,我获得了反观中国乡村的一个视点。
我并不拒绝新的生活提供的新的可能。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城市制造出来的产品,或者关于明天,关于如何使当下生活更为成功更为富足的那些新的语汇,总是使我们失去内心的安宁。我们现今的生活已经不再那么简单了。以至于很多的东西不能用一个字来指称,而要组成复杂的词组。词组的最后一个字都是“化”。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商品化,全球化。这个世界的商业精英们发明了一套方法,把将要推销的东西复杂化,发明出一套语汇,不是为了充分说明它,而是将其神秘化,以此十倍百倍地抬高身价。
粮食危机出现了,但农业还是被忽视。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饿死人了,饿死的多半是耕作的农民。比如,我们谈论的印度,不是说旱灾使多少人饿死,多少农民离乡背井,大水又淹没了多少田野,对于这个疯狂的世界,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大概率事件。媒体与精英们最热衷的话题是这个国家又为欧美市场写下了多少软件,这些软件卖到了怎样的价钱。不反对谈论软件,但是不是也该想想那些年年都被洪水淹没的农田与村落,谈谈那些天天都在种植粮食却饿死在逃荒路上的人们?或者当洪水漫卷,国家机器开动起来救助一下这些劫难中的供养人时,城里人是不是总要以拯救者的面目在乡村出现?
离开淮阳前,又去龙湖边漫步。氤氲的水汽,水生植物勃勃生机,“有蒲与荷”,“有蒲与莲”,让人心灵也丰沛而滋润。因为这宽广的土地,这土地上蓬勃茂盛的庄稼,因为这丰盈之水,短暂的淮阳之行值得永远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