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只是局限在自己出生的那个院子、那条小巷、那个村庄,也许这个故乡对我们来说是熟悉的。但是更为抽象一点儿,关于它的文化、关于它的历史、关于它背后更大的人群,超越我们熟人关系之外的那个构成社会的人群,到底是什么样?
当你思考这些问题时,一切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起来。这个时候,我突然就开始行走,我现在经常讲,我大概是中国最早的、还没有出现“驴友”这个词的那个时代的驴友。那个时候,我开始在我故乡的大地上行走。我们那个地方太大了。我出生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有多大呢?八万多平方公里,我们一个县往往就是上万平方公里,徒步走一趟不容易。
今天有一个词叫“集体记忆”,它正在慢慢湮灭、消失。过去它是口口相传的,但是在我开始行走的那个年代,这些传说的湮灭才刚刚开始,所以我的行走恰逢其时。我就是这样不断地行走,不断地行走。那个时候,我突然就开始写作了,我觉得心里头好像涌动着一种用今天的话讲有点儿“高大上”的东西。
有一次我走了好多天才回去,我从身上掏出一把烟盒。一个朋友刚好看见,就问我:“你拿一堆烟盒干什么?”我说我抽的。他说:“问题是你抽完了不扔掉吗?”我說这次不一样,老子在上面写了东西。我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就是我登到一个山顶上后,写在香烟盒上的。我说我现在坐在群山之巅,我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感到风像时光的水流,漫过我的脊梁。河流轰鸣,道路回转,我说现在我要独自一人,任群山的波涛把我充满,任大地重新向我涌来。我坐在最高峰上,我坐在一座三千多米高的雪山顶上,这些句子不是为了写诗而哼哼唧唧牙疼一样写出来的,而是坐在那样的一个山顶上写出来的。
我又写,今天我又穿过一个村庄,这是我穿过的第十二个村庄,接下来我还要穿过一百多个村庄,而所有这些栽种着玉米、小麦、苹果树、梨树的村庄,放牧着牛羊的村庄,都跟我出生的村子一模一样。有一座水磨坊,有一所小学堂。晴天的早上,小学堂的钟声叮当作响,所有这一切都跟我出生的那个村子一模一样。所以,这些村子都是我的故乡,我不再把那个小小的村子作为我的故乡。我把青藏高原最壮丽、最漂亮的部分都看成我的故乡。直到现在,每年我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样的地域当中行走,跟这片雪域在一起,跟这儿的山峰在一起,跟这儿的河流在一起。更重要的是,跟这儿的老百姓在一起,跟这儿发生过的历史与当下的生活在一起。故乡是让我们抵达这个世界深处的一条途径、一个起点。
所以接下来我就开始书写故乡,开始写诗,开始写电影剧本,一直到我三十岁。三十岁之后,我写完我这辈子最后一首诗,叫作《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我说现在我看见一个诗人诞生了,他正从草原的中央向我走来,其实我写的是我自己。我把自己写得很伟大,他头戴太阳的紫金冠,风是他众多的嫔妃,他有河流般的腰肢,有小丘般的**。我觉得,今天我背负着千年的积雪,眼前无比广阔,但是我说,从此我不再轻易说话。找到了跟故乡的这种关系,我觉得特别好,然后就开始说我要沉下心来思考。所以从1989年开始,我暂停写作。
到了1994年5月,那个时候我在一个小城,就是我家乡一个叫马尔康的地方。高原上的春天刚刚开始,我的窗外刚好是一片白桦树林,一天,那些白桦树突然开始发芽了。哎呀,我觉得这个发芽好像是一个暗示:你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干,是不是今天该干点儿什么了?我突然在窗户底下打开电脑,想了一下,写了一行字。我写的是“冬天下雪,画眉出来”,这就是《尘埃落定》的第一行字。我的小说渐渐进入高潮,然后逐渐走低,最后随着主人公的死去戛然而止。我觉得通过这本书,我好像跟我的故乡达成了某种和解,我原谅了故乡曾经有过的种种粗暴,我觉得它在慢慢改善。
我想,故乡总是比我们个人更伟大,故乡总是沉默无言。她也可能觉得,这个人曾经这么叛逆、这么想逃离故乡,今天他却用这样一本书对我表达歉意。我相信故乡也充分接纳了我。现在,我的故乡可能还在发生一些使我感到陌生、感到诧异、感到不理解的事情,我也正在用我的笔进行书写。大家都知道,这是个自我意识高涨的时代,我们同一个国家的不同民族、不同人群之间,应该怎样互相尊重,怎样相处,我觉得我有责任对这样的一些问题进行探讨。
今天我的故乡还在发生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人们对于它的浪漫化的理解。浪漫化就是说,把另外一个地方的东西说得特别优美和美好,一厢情愿地按照自己所期待的一种关于青藏高原的想象去塑造它,去要求它。但它会给这个社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变化,我又应该在什么样的层面上来重新把握这个故乡呢?也许我们说的乡愁中的那个“愁”又出现了。既然上帝已经把我们变成可以思考的人,尤其是把我变成一个愿意不断用自己的实践、行走、写作来印证自己跟故乡之间关系的人,那么我相信,这种新的乡愁袭来也是一个命定的事情。那么我就接受它、拥抱它,而且带着这样一种乡愁,重新来书写我的故乡,表达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