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当然传到了博尔赫斯耳朵里,他妒忌得发狂。对诺拉的执念是他迈不过去的坎,几年不写诗的他试着写起英文诗,字字泣血:“我可以献给你我的孤独、我的黑暗,还有我心灵的饥渴;而我现在想用不确定、危险和失败来贿赂你。”可是这改变不了现实,她不爱他,他连当“备胎”的机会都没有。
这段单向付出的苦恋拖了十来年才画上象征性的句号。那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诺拉一大家子决定搬家,而且要卖掉老宅。那座大房子是博尔赫斯的爱情发生地,他和诺拉在那里频繁约会过。有一次他们见面,坐在通往地窖的台阶上,她告诉他,她把地窖当作“一个永久不变的安全之地”。凝结着他刻骨铭心回忆的场所要易主了,这触发博尔赫斯写出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说《阿莱夫》。小说的潜台词是他对诺拉失败的爱情。男主角爱人去世的时间是1929年2月,那是诺拉从奥斯陆归来的时候,她明确地要求解除和博尔赫斯的婚约。男主角每年去拜访死去的爱人住过的房子,可是有一天,房子被拆了。回忆将成废墟,这时,他知道了一种叫“阿莱夫”的魔法球,可以让人看到整个宇宙的瞬间景象。而这个魔法球不在别处,就在通往地窖的台阶上。
四
爱诺拉,是博尔赫斯不死不灭的欲望,他在《恶棍列传》的献言里写道:“我把我仅存的内核献给她,献给一颗不受时间和喜怒哀乐干扰的内心。”即便当时的诺拉已经是吉龙铎的配偶。他只能抓住对心上人的回忆。
1929年以后,博尔赫斯的很多写作尝试是失败的,他太痛苦了,困在思念中,当局者迷。1940年,他写了《通天塔图书馆》,把宇宙设定成一座图书馆,人类被困在巨大的几何形大厦里,试图找出生命的目的,但一切是徒劳的,生命只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设计。写这个故事时,博尔赫斯沉浸在幻灭中,人生和写作的方向都不太明了。当时他已经写了10年小说,总被非议没能写出像样的情节,被认为是个不成器的小说家。
后来被奉为“先锋圣经”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初发表时是失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评论界老生常谈地议论这是一部“带着异域色彩的颓废之作”,盘旋在“侦探小说和做作深奥的博学”之间。博尔赫斯雄心万丈,而《小径分岔的花园》终究错失1942年的“阿根廷国家文学奖”。这是写作给他带来的最激烈的一次刺痛,他感到自己被孤独地遗弃在黑暗中,太苦涩了。
两年后,他把《小径分岔的花园》以后创作的6个短篇收成合集《虚构集》,这个书名明白地表达了他长久以来的意图——小说是一种人工的构造体,独立于现实之外。因为《虚构集》,阿根廷作家协会决定特设一个“伟大荣誉奖”颁发给博尔赫斯,以弥补《小径分岔的花园》受到的偏见和误判。颁奖仪式在1945年7月举行,连带一个盛大的晚宴,名利的流光溢彩让博尔赫斯高兴起来,他感到幻想文学将不再是边缘化的文体:“想象的世界之流永不停息地流过我们的世界。”
五
1940年至1942年是博尔赫斯人生的转折点。父亲去世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小时候就和父亲结成奇异又默契的联盟,反抗他那贵族母亲“光宗耀祖”的雄心。他会走上文学这条路,也是追随父亲的步子,尽管父亲一辈子只写了几首诗和一部烂尾的小说《酋长》。父亲死后,博尔赫斯经历了一生中最黯淡的日子,在消沉中,他迷上《神曲》,但丁代替了他不再拥有的父亲。
博尔赫斯相信《神曲》是但丁真实的经历,反复精读《神曲》后,他重燃起希望:写作与经历相遇,而精神之爱实现救赎,他也会找到他的“比阿特丽丝”。在1940年前后,他把感情投向诺拉的妹妹海蒂,当然这份感情的本质是文学实践,并不是男女之情。博尔赫斯憧憬像但丁那样写作,他想写出一部自传式的神话,于是决定修正之前那部不成功的自传小说《通往穆塔西姆之路》。他的目标是:“涵盖我之前所有的作品,对我目前为止所有书做出总结和解释。它将以小说开始,以神话结束。”这部计划的长篇几经修改,延宕了近30年,正式出版时,成了半自传短篇小说《国会》。
《国会》和他父亲的《酋长》之间,有着深刻的相似性——一个强大的首领站在文明和野蛮之间,年轻人的爱情促使首领做出一个决定,而这决定悲剧性地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博尔赫斯的父亲临死前,曾希望儿子能代替他重写《酋长》。《国会》可以看作是博尔赫斯用30年的时光完成对父亲的许诺。在父亲的故事里,酋长不能容忍女儿越界的爱情,恋人的激情被比喻成河流决堤。博尔赫斯和他父亲一样,以河流隐喻爱情,但他修复了父亲描绘的破碎田园诗,改写了《酋长》的结局。他以父亲原作的结构,铺展出但丁式的神话,从地狱到炼狱再到天堂。当他为这个故事定稿时,已经是1970年,他突破万千险阻,又一次发出自我救赎的呼喊和细语:他希望书面文字能够照亮生活,写作既是生活的来源,也是生活的终结;他还想重新获得一个女人的爱,她能带他走向自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