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他们三个人天各一方。金某在内战的大混乱中,不得不随败退的国民党部队渡海去了台湾,而新婚不久的洪卓如则被永远遗弃在大陆。
舅舅晚年大部分时间在重庆度过。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长驻北京。偶尔回重庆,仍然住在舅舅家。那时的舅舅老了,耳朵基本失聪,关节炎也日益严重,枯瘦如柴。他每天坐在桌子边上抽叶子烟,什么话也不说。他觉得一旦说话,别人就得回答他,而他又听不见,徒增烦恼,不如沉默算了。他的桌子上总放着一沓纸。他会指着纸对来的人讲:“要说什么,写下来吧。”他的屋子里光线越来越暗,东西越来越旧。咳嗽声、吐痰声和叶子烟味到处弥漫。所有的柜子、镜子与抽屉都好像是来自一个陌生的旧时代,腐朽而阴郁。他在不断地写信,给浙江老家的亲戚或给卓如,但给卓如的信他从来不敢寄。
唯一不变的是舅舅的习惯:每天早晨必梳头,屋子里窗明几净。
1993年“汪辜会谈”之后,两岸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夏天,我因拍纪录片到重庆,做了一集叫《余党》的片子。其中的主角就是我舅舅。不久之后,该片在台湾播出,产生了一些影响。有一天,我舅舅忽然接到在台湾的金某的来信,信上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我们都看见了!没想到40多年后,我们居然还能见面。”
金某这时已是台湾的退休高官。他们约好秋天在浙江聚会。
1993年秋天的浙江之行,是我舅舅一生最后的快乐时光。他去的时候专门定做了一身白色西服,以至于家乡人以为他才是从台湾回来的。
当然,我舅舅最想回去看的一个人是洪卓如。
大家都43年没见了。金某在台也再婚多年,卓如也再婚了。只有我舅舅一生独身。而洪卓如呢,她竟然一直居住在洪家的花信楼里。20世纪50年代以后,她嫁给了一个当地的工人,过起了普通家庭妇女的生活。谁也不知道这个大家闺秀内心的苦楚。
大家很想见面,而真见面了,却忽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一年,故乡的人看见我舅舅和金某忽然都回来了,好像看见了两个过去的幽灵,两个外星人,或两团岁月的旧火。
卓如早已人老珠黄,大家变得陌生了。
金某回台湾后,又过了两年,我舅舅说要回浙江等死。
他最后生活的屋子几乎像一个寒风中显得阴森凄冷的山洞。一生的失败与寂寞此时全部变成了对肉体的折磨,噬咬着他的骨、肉、筋、血。只有偶尔晚霞的光辉,会从那窗口的破洞照射进去,温暖一下他冰冷的身心。
我母亲到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极其低落,大小便都已经失禁了。他整天坐在一张破旧的榻椅上,奄奄一息,沉默寡言。若说话,则讽刺所有人,包括正在服侍他的我母亲,直到最后他离开。舅舅死之前,让我母亲把所有关于卓如的照片、信件和纪念物品等,都给卓如还回去。而当卓如再次看到我舅舅过了几十年又还回来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时,不禁大恸。她说:“这些东西连我自己都没能留下。我太对不起他了。”
舅舅在回浙江之前,把自己抗战以前的照片全拿出来撕掉、烧掉,但是有一两张照片,我舅舅死活就没烧,那就是洪卓如的照片。
他不但没烧照片,还继续给卓如写信。有时到了中秋,他就干脆把写信的纸剪成一个圆,贴在窗玻璃上,代替月亮。
据记载,洪炳文在1918年,曾写过一篇科幻小说《月球游》。
他可能是第一个幻想登月飞船的中国文人。他期待的似乎是赛先生式的月亮家园。
如果说,卓如的祖父洪炳文,作为一个中国旧式文人,其在科幻小说中对月亮这一传统中国诗文的典型意象,做出了脱离古诗与戏剧而走向新时代的西方科学理想的创举,那么我舅舅贴在窗户上的纸月亮,则是一个中国人对家族与爱人必将团圆的情感理想。他们来自同一个故乡,同一个祠堂边上,甚至说着同一种方言。所不同的是,洪炳文把漫游月亮的幻想写在了纸上,而我舅舅则直接把写字的纸贴在了窗户上、天上。他们都拥有各自的“纸月亮”。而那被淹没在历史中,几乎完全不为人知的卓如,则夹在这两种秘密的纸月亮之间,犹如飞过民国记忆的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