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今天来不为别事,想动员你参加我们的造反团!你不是恨赖和尚吗?我们这个团就是专门对着赖和尚的!参加我们吧,赵刺猬是土鳖一个,成不了大气候,跟着他有什么意思?"
"葫芦你看怎么样?"
黄瓜嘴又爬过去给赵刺猬磕头:
后来村里又成立了李葫芦的"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副团长卫彪也是四队人,他见黄瓜嘴是个人才,自己团势力又小,便与李葫芦商量,想拉黄瓜嘴参加自己的"造反团"。李葫芦当然同意。所以一天夜里卫彪就到黄瓜嘴家里去,对黄瓜嘴说:
"什么多不多,谁也没整天在地主家住着。你嘴会说,还是你吧。换个人,虽然有苦,却倒不出来,等于没苦。三派各出一人,被人家诉苦比下去,岂不丢了大人!"
黄瓜嘴当时正在做一个长条板凳,一边继续在木料上打墨线,一边回答:
"你小子也有今天,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
赵刺猬说:
"不忘阶级苦!"
"他现在威风了,他不就是喂个牲口吗?他欠我油钱,我不找他要就对了?看他说话的口气,离了他,咱们团就搞不成了?谁一出戏不能唱到天黑,咱们走着瞧吧!"
一个月以后,传来一个消息,黄瓜嘴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消息传来,大家知道这是必然结果,都没什么惊奇,只有黄瓜嘴老婆一个人在家哭了。边哭边骂:
"支书,支书,救我一救,当初给牲口烙字,可是你同意的!"
到了七月初七,全村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会开始之前,先唱"天上布满星",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可教育子女"路喜儿打的拍子。然后诉苦,批斗地主,最后吃糠窝窝。诉苦时候,赵刺猬这边出的是黄瓜嘴,赖和尚那边出的是朱老婆子,李葫芦那边出的人是李葫芦他爹李守成。这时黄瓜嘴出了风头。那天三头目开完会,赵刺猬就找到黄瓜嘴,让他诉苦。黄瓜嘴说:
"为什么非烙头,烙到屁股上不得了?"
当天下午,县公安局军管组来了一辆摩托,把黄瓜嘴抓到了县里。来抓黄瓜嘴的人中,有一九四九年第一次来村里搞土改的工作员老贾。老贾虽然土改时犯了右倾错误,但后来经过学习,把右倾改掉了,之后分到公安局,一直至今。老贾一来,赖和尚和李葫芦就分别找老贾谈,向他汇报情况,说黄瓜嘴历来对毛主席、共产党、"文化大革命"不满,恶毒攻击是肯定的;但光抓一个黄瓜嘴还不行,黄瓜嘴烙字,是赵刺猬在背后指使的。赵刺猬闻到风声,也赶快找到老贾谈,说黄瓜嘴往牲口屁股上烙字,他确实不知道,另一个喂牲口的藏六可以做证。好在赵刺猬与老贾相熟,过去一块搞过土改,以后赵刺猬经常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也在街上碰到过老贾。所以老贾说,共产党的政策,一人做事一人当,就不要攀扯别人了。于是只把黄瓜嘴一个人抓走了。
黄瓜嘴这时也突然觉出问题,吓得一身冷汗,赶快上去用手去擦牲口屁股上的字。但字是用红铁丝烙上去的,用手哪里抹得掉?
喂牲口的黄瓜嘴倒了大霉。黄瓜嘴姓吕,叫金玉。由于嘴长得像雷公,小时候大家就叫他黄瓜嘴。自合作化以来,黄瓜嘴一直在村里喂牲口。解放前民国时代,村里人有贩牲口的习惯,黄瓜嘴他爷和他爹,都是牲口贩子。常到张家口、内蒙古一带贩毛驴。到了黄瓜嘴这一辈,没有毛驴可贩,才喂了牲口。在黄瓜嘴家几辈人里,他爷爷聪明,贩毛驴带回一个蒙古姑娘,后来成了黄瓜嘴的奶奶(现在已作古);他爹愚笨,贩牲口常查不过数目;到了黄瓜嘴又聪明,三岁就知道把别人家的凳子往自己家搬。黄瓜嘴小时候村里办过一个月公学(许布袋做村长的时候),黄瓜嘴跟别的孩子在那里上过一个月。别的孩子什么都没学会,他却学会了"九九归一",端着算盘在街里打。解放以后,他娶妻生子;到了合作化,他喂上牲口。刚实行合作化时,大家的牲口拉在一块,谁也不愿意喂它们,说夜里得起来添草,耽误瞌睡,黄瓜嘴却愿意喂,不怕夜里起来。为这村里支书赵刺猬还发给他一个"模范民兵"的奖状。后来证明,在村里喂牲口是最轻的活计,整天在屋里呆着,不要下地,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牲口、人都下地干活,黄瓜嘴就端着一个水烟袋在牛屋院里转,后来渐渐养得胖了。奇怪的是到了六○年,黄瓜嘴却不知怎么除了喂牲口,又当上了大食堂的会计。牲口的料可以偷吃,大食堂的红薯片可以偷吃,这年村里饿死许多人,黄瓜嘴家的人一个没有饿死。只是在一次偷豆面的时候,被主持食堂的赖和尚抓住了,赖和尚便让民兵把黄瓜嘴吊到梁上用皮带打。到了半夜,民兵睡着了,黄瓜嘴解下绳索跑了。当天夜里带着一家人到山西逃荒去了。到了山西,倒是在那里饿死一个小女儿。一直到六三年他才又带着全家回来。虽然在山西饿死了一个小女儿,但他在那里却学会一门手艺:做木工。回来后一开始到地里干活,但他利用晚上做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饭桌给赵刺猬送去,几个月之后又喂上了牲口。"文化大革命"开始,黄瓜嘴仍喂牲口。村里成立了战斗队,黄瓜嘴就参加了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本来黄瓜嘴家在四队,三队四队是赖和尚的地盘,赖和尚成立"偏向虎山行"以后,他应该参加"偏向虎山行"才是,可他记着六○年赖和尚把他吊在梁上打,逼他到山西逃荒,在山西饿死一个小女儿的事,所以他不参加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仍留在"锷未残"。如果是个一般人,不管他参加"锷未残"还是参加"偏向虎山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不会在意,但黄瓜嘴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参加"锷未残",对赵刺猬帮助很大。他会木工,可以做语录牌贴墙报;他虽然只上过一个月学,识多来却又学会用木匠尺子比着描美术字。赵刺猬很高兴,觉得黄瓜嘴不错,有时半夜吃"夜草",还让人到牲口院把黄瓜嘴叫来。赖和尚却对黄瓜嘴恨得牙根疼,骂道:
"找几个民兵,把他捆起来,送到县上去!"
"老黄,我说让你诉苦,你还不诉,看今天怎么样?一场苦诉下来,大家都另眼看你,快比得上李葫芦背语录了!他赖和尚、李葫芦还别得意,咱们再弄几次这样的事,保管让他们不战自败!他们还想跟咱们较量呢,也不问一问,他们才过过几次沟坎?论这 上头,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粮还多!李葫芦年轻不懂事,会背几条语录,就成了精;赖和尚忘恩负义,当初不是我拉他当干部,他现在不照样杵牛屁股?"
"今天诉苦会效果也不是太好,关键是俺爹俺爷爷过去在咱村受地主的苦不多。如果受的苦像朱老太婆和李守成,咱再诉诉试试!"
经过这场事,黄瓜嘴在村里威信提高不小。大家突然觉得黄瓜嘴也是个人物。赵刺猬对他更加客气,遇事找他商量,天天拉他吃"夜草",还准备提拔他当"锷未残"战斗队的小组长,因为二小组组长金宝能力太差,说话串不成句子,让赵刺猬不满意。不但赵刺猬对黄瓜嘴客气,连赖和尚和李葫芦,也开始从心里承认他不是一般人物。虽然对他恼怒,但恼怒归恼怒,能从心里承认他,这就不容易。如果照此发展下去,黄瓜嘴迟早会成为村里另外一个头面人物,可以在许多事情上起举足轻重的作用。黄瓜嘴也感到这一点,在村里走路开始把手背到身后。接着还要求赵刺猬又给牲口院派了一个劳力,派了一个半傻不傻的小伙子藏六,作为他的副手。半夜就让藏六起来给牲口添草,他在一边指挥。这样时间一长,大家越来越觉得黄瓜嘴是个人物。赵刺猬已准备撤掉金宝的小组长,换成黄瓜嘴。可惜这时黄瓜嘴突然出现一桩事,倒了大霉,一下从高台子上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