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区监督司祭费多尔·奥尔洛夫神甫是个仪表端庄、保养得很好、年纪五十上下的男子。这时候他象平素那样威风而严峻,带着习以为常的、从不离开他脸的尊严神情,尽管精神已经十分疲乏,却在他小小的客厅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专心想着一件事:他的客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这个思想一分钟也不肯离开他,使得他焦急难过。他的客人阿纳斯达西神甫是本城附近一个村子里的司祭,三个钟头以前为自己的一件很不愉快而且乏味的事来找他,一直待着不走,此刻正坐在墙角一张小圆桌旁边,胳膊肘枕在一本厚厚的帐簿上,虽然目前已经是傍晚八点多钟,却分明没有告辞的意思。
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告辞,并不是每个人都识趣的。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就连俗世那些颇有教养的政界人士也会没有留意到他们的久坐已经在疲乏或者有事的主人心里引起一种类似憎恨的感情,主人正在把这种感情严密地掩藏起来,用虚情假意加以遮盖。不过阿纳斯达西倒看得很清楚,明白他的久坐惹人厌烦,很不合适,监督司祭昨天半夜就起来做晨祷,今天中午又做过很长的弥撒,已经疲乏,想休息了。他随时都打算站起来告辞,可是他没站起来,仍旧坐在那儿,仿佛在等什么似的。他是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衰迈得跟年龄不相称,瘦得皮包骨,背有点伛偻,脸容消瘦,苍老得发黑,眼皮红红的,背脊又长又窄跟鱼一样。他穿一件漂亮的然而对他的身材来说过于肥大的淡紫色法衣(这是最近一个年轻司祭的遗孀送给他的),套一并无袖的呢子长外衣,腰上系一根宽皮带,脚下穿一双笨重的皮靴,皮靴的大小和颜色清楚地表明阿纳斯达西神甫没有套鞋。尽管他担任教职,而且到了可敬的年龄,可是他那对发红的和昏花的眼睛,他后脑勺上白里带绿的小发辫,他瘦背上的大肩胛骨,都现出一副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的可怜样子。……他不说话,也没动弹,咳嗽起来十分小心,仿佛生怕咳嗽声会使人更注意到他在座似的。
老人是到监督司祭这儿来办正事的。两个月前他奉命停职,静候发落,他的案子正在查办中。他的罪过很多。他过着酗酒的生活,跟教士们和俗世的人们相处得不和睦,婴儿出生登记写得很乱,帐目不清,这是他的正式罪状。不过,除此以外,长时期以来人们就谣传他贪图钱财而主持不合法的婚姻,把斋戒证书卖给从城里来找他的文官和军官。他穷,又有九个孩子要养活,而且他们都象他一样不走运,因此这种流言就传播得更加起劲。他那些儿子没受过教育,娇生惯养,什么事也不做,他那些相貌难看的女儿都没嫁出去。
监督司祭没有勇气直说出来,光是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一言不发,或者讲些暗示的话:“那么您今天不预备回家去了?”他问道,在乌黑的窗前站住,把小手指头伸到一只睡着的、羽毛竖起的金丝雀身上。
阿纳斯达西神甫打了个寒颤,小心地咳嗽一声,很快地说:“回家去?算了,不回去了,费多尔·伊里奇。您知道,我不能再任职,那么我在那儿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是故意走开的,免得瞧见那边的人难为情。您知道,不担任工作就不好意思见人了。再者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办事,费多尔·伊里奇。我打算明天开斋后跟办案的神甫详细地谈一谈。”
“哦,……”监督司祭打个呵欠说。“那么您预备住在哪儿呢?”
“住在齐亚甫金家里。”
阿纳斯达西神甫忽然想起,再过两个钟头光景监督司祭就得去主持复活节晨祷,不由得为自己这种不受欢迎、令人不快的久坐感到羞愧,决定立刻告辞,让疲乏的人休息一下。
老人就站起来,准备走出去,可是在告辞前,他咳嗽一阵,周身仍旧带着自己也说不清期望什么的神情,试探地看着监督司祭的后背,脸上闪着羞愧和胆怯的神情,嘴里吐出可怜样的、硬逼出来的笑声,象那样的笑声是只有不尊敬自己的人才会发出来的。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摆一摆手,用嘶哑刺耳的声音说:“费多尔神甫,请您索性大发慈悲,在我临走的时候吩咐人给我……一小杯白酒!”
“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监督司祭严厉地说。“人得有羞耻心才行。”
阿纳斯达西越发惶恐,连声赔笑,忘了回家去的决定,又往椅子上一坐。监督司祭瞧着他那狼狈忸怩的脸色,瞧着他那伛偻的身躯,怜惜这个老人了。
“求主保佑,我们明天再喝吧,”他说,有意缓和他那严厉的拒绝。“凡事总是在合适的时候做才好。”
监督司祭是相信人会改过自新的,然而现在他心里一生出怜悯的感觉,就觉得这个遭到查办的、枯瘦的、被罪恶和衰弱缠住的老人已经山穷水尽,无可救药,人间再也没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他的背直起来,能够使他的目光变得清爽,能够制止他为了多少减轻他给人留下的恶劣印象而故意发出的那种不愉快而又胆怯的笑声了。
这时候费多尔神甫不再觉得他是个有罪的、染上恶习的人,只觉得他是个受尽委屈和侮辱的不幸者了。监督司祭想起他的妻子、他的九个孩子、齐亚甫金家里又脏又破的高板床,不知什么缘故他还连带想起有些人巴不得看见教士喝醉酒,长官遭检举,心想阿纳斯达西神甫目前所能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赶快死掉,永久离开人世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
“费多尔神甫,您没有休息吗?”前厅里有个男低音问道。
“没有,助祭,进来吧。”
奥尔洛夫的同事留比莫夫助祭走进客厅来。这是个苍老的人,头顶已经完全光秃,不过身体倒还硬朗,头发乌黑,两道眉毛又浓又黑,象格鲁吉亚人一样。他对阿纳斯达西点一下头,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