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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粮食

时间:2006-09-23来源:佛山文艺 作者:人 邻 点击:
若干年前曾看过一篇在当时颇为胆大的小说,说的是一个夜半磨刀要杀人的老地主。老地主要杀谁?要杀的竟然是红透了底的苦大仇深的贫农老支书!这惊了我一身冷汗。老地主要杀人,被踩在人民脚下的老地主要反了吗?这么多年他都熬了过来,他真的不怕死,不怕劳动人民饶不过他,饶不过他的子孙后代吗?!可问题就在这儿。老地主当然知道人民专政的厉害,一解放他就知道,但是这一刻他忍不住了,什么都可以,但老支书是要叫他断子绝孙呀!他可以忍着,但是他的儿子不能一个都娶不上媳妇呀!

  和这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我在2005年又看到了一个关于地主的故事,同样又是个老地主。地主也真是老了,年轻的一代接不上茬。这个茬谁敢接?!

  时间是在1961年,那是个饥荒的年代,劳动人民都吃不饱肚子,更何况地主呢?可老地主不信他和他的孩子就活不下去。“儿子们紧搂着干瘪的肚子,蜷身裸睡,他们的皮肤抽缩出鱼鳞状的白屑,条条肋骨,根根毕露,尖嘴猴腮的脸,黄得像干菜叶……”但老地主不甘心,他偶然发现他留在墙角的那口曾经储满了粮食的大缸有一只小老鼠跌落在里面,这使得他看到了一丝希望。老鼠是可以用来果腹的。他叫他的儿子们忍住,等待更多更大的老鼠。于是鼠肉成为惟一的诱饵。老地主自然知道,老鼠不会吃老鼠的肉,即使是饿急了。但是老地主做得精巧,“鼠肉泡得白白净净的,脊背上的那根骚线扯得干干净净……”再加上烟火的熏烤,没有了一点老鼠的味道了。

  下一步,老地主就是设陷阱了。先用草纸将大缸蒙上,再用一根细细的线绳将肉吊在大缸的上方。太高了不行,老鼠们知道实在是没有办法弄到,会放弃。太低了也不行,老鼠一下子蹿上去,即使是掉到大缸里,也会和咬住的肉一起掉落到大缸里。这样虽是逮住了一只老鼠,可前面那一只就没有了。在饿红了眼的年代,落井的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会先把那块肉吃光了再说。

  老地主得逞了,一再地得逞。“好多个夜晚,老地主迟迟不肯入睡,他侧着猫一样警惕的耳朵,倾听着地底下发出的声音”,可老地主在某一天彻底失望了,老鼠真的绝了!再也没有老鼠从天上一样的降临,给老地主和他的儿子们带来食物。

  可天无绝人之路,夏收的日子到了。老地主知道他不能去问,可还是去了。“蹒跚着去了大队部,老地主小心翼翼地问孙书记:我们家也去割麦子吗?”在挨到一顿严厉的训斥后,“老地主沮丧地退出大队部,谁都知道,割麦子的时候,偷嚼几口麦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剥夺你劳动的权利,就等于夺去了口中救命的粮食。”但走了几步以后,老地主得意了:“这么燥热的天,儿子们肚子里有没有食,出去干活儿,非中暑不可。”老地主走到村口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村口河沟里那一泡子水早就给人淘干了。

  赤日炎炎,人都收麦子去了。老地主悄悄去了马圈(大牲口值钱呀,县里指示,饿死大牲口,是比反革命还要严重的犯罪行为),他甚至是把每一个粪蛋都仔细捻碎了查找。老地主终于有了收获,竟然给他找出来几十粒碎玉米。老地主回了家,又找出他地藏了很久的一点救命的粮食——他藏在他那口楠木棺材里的最后一碗碎玉米。三个儿子看得目瞪口呆,老地主什么时候藏了这些比命都贵重的碎玉米?老地主预言:“你们都给我回炕上躺着去,我给你们熬粥,你们吃饱了接着睡,有好多体力活在等着你们干呢,必须养足精神头。”这是全家最后一点粮食,吃光了就真的断顿了,老地主孤注一掷了。老地主认真地煮着这一锅粥,“他要把碎苞米彻底煮烂,让那么一点营养全部被儿子们的肠胃吸收,不能像队里的牲畜那样,把珍贵的粮食屙出去。”

  粥煮好了,儿子们一个个都吃了个肚儿圆。老地主为了保存儿子们的体力,甚至连撒尿这样的事情,也不肯让儿子们下炕。他拿着尿盆,一个一个给他的儿子们接尿,他要让儿子们把每一滴体力都积攒起来。

  正像老地主预言的那样,出事了!

  第一个出事的是大队支书的媳妇。那个时候的干部大约是比起现在的干部廉洁太多了。支书的媳妇早上抓了几把米熬粥,看着男人和孩子们把粥吃完,甚至是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自己一粒米也没有进嘴里,肚子饿着,头上又顶着太阳,不一会支书媳妇就晕了过去。大家惊叫着跑了过来,围着忙活,支书媳妇半天才醒了过来。这不是中暑了吗?中暑似乎能传染一样,看到别人晕倒了,自己眼前也是一片漆黑。村里割麦子的人,十有八九都出现了中暑的迹象。

  ——就在这个时候,“马的鸾铃声清脆地传过来,那声音冲破了炎热的沉闷。老地主何其美赶着车,带着三个年轻的儿子奔向麦田”。现在村里人谁也想不起大喇叭里整天唱的是什么,他们忘了阶级,他们眼下只知道老地主是他们的救星。那些不省人事的人,很快就给抬上车,老地主鞭子一挥,马车急急赶往公社的卫生院。

  别的人都救了过来,只有支书的媳妇没有活过来。老地主又乘机献出了他那口百年之后的楠木棺材,老地主要用棺材换一家四口的命。

  老地主在家里等着,他知道会有奇迹发生,这奇迹是他的预言,决不会错。几天以后,大队支书钻进了老地主的小屋,老支书“将一袋子黑麦面和一瓶菜籽油往他们家的炕上一放,黑着脸说,这次没把你们家当地主待,和社员一样给你们分了面。以后,还应该好好表现”。

  小说的结尾,老地主用菜籽油烙了四张薄饼,和三个儿子前所未有地上了房顶歇凉(地主们哪里敢呀,还想不想活了),“爷儿四个盯着饼,谁也没舍得咬下去……”而老地主呢?“老地主躺在那里,盯着一轮黄亮的大月,一遍又一遍地舔着手中那块圆圆的薄饼,过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咬下了一大口”。老地主那一口饼子嚼在嘴里的时候,究竟是什么的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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