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20年,我常常在患者及家属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予安抚,在他们无助的时候给予支持,在他们相互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进行调解,在他们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默默地忍受。是的,我们一直都是给予者,得到的回报就是患者及家属的一句肯定、一个微笑,仅此而已,却也足够。
唯独在救治这个19岁彝族男孩的妻子时,我感觉自己是获益者。
患者是个极度消瘦的彝族女孩,当时是被背入病房的。我看了一下入院证,16岁,右下腹包块待诊。病人瘦弱的程度和非洲难民差不多,身高一米六,体重不到60斤,近乎皮包骨头,几乎没有力气回答医生的提问。
女孩大致的病史是:慢性腹痛两个月,伴間断性发热。后来腹痛逐渐加重,人愈加消瘦,间断呕吐及停止排便,家属发现右下腹有包块。
入院时检查身体,初步诊断考虑阑尾周围脓肿、结核冷脓肿、炎症性肠病穿孔伴局部脓肿、肿瘤。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是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从女孩的穿戴来看,虽然算不上破破烂烂,但是也绝对不是来自富裕的家庭。而女孩可以选择的所有治疗方案,都必须在充足的营养支持下才有可能完成。看起来这是个比较棘手的患者,所以我必须和一线医生一起完成第一次医患沟通。
几分钟后,在一线医生身后跟进来一个男孩,身高也就一米七左右,黑黑瘦瘦的,引人注意的就是他的眼睛有着高原地区少数民族特有的清亮。
我有些责怪地对一线医生说:“怎么叫个小孩过来?让她家属来。”一线医生有些迟疑地说:“她没有其他家属,这是她老公。”
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不知所措的男孩,问:“你今年多大了?”
“19。”
19岁已享有独立的民事行为能力了,作为丈夫,他确实也能签字做主。但实际上,在彝族的家庭关系中,一般能做主的,要么是她的父亲,要么是她的舅舅。
“这个女孩病得这么重,她的爸爸、舅舅呢,为什么没有来?要是这家里就这么两个小孩过来治疗,没有一个真正能拍板的人,那在这个女孩每一步的治疗过程中,当面临困境时,我们需要承担的风险就非常大了。”我忍不住烦躁起来,语气也有些不快。
听出我语气的变化后,男孩立刻从一线医生的身后走到我面前。他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用夹杂着彝语的汉语对我表达了下边的意思:家里不会有人来了,所有人都叫我不要管她,说她没得救了;县医院的医生也说她没得救,叫我背回家去等死,但是我舍不得。她明明没有死嘛,最后我去求全村的长辈,挨家挨户去磕头,然后全村人给我凑了两万块钱;家里的老人对我说,无论能否救得活,也就只有这两万了,你要是实在不甘心,就背着你老婆去州里找个医生再试一试。
听他结结巴巴说完这些话,我立刻站了起来,直视着他明亮的眼睛,同时也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坚定。他基本上是在违背全村人的意志,同时还背负着两万块钱欠款,以近乎破釜沉舟的勇气来救他老婆的。要知道,在贫困地区,借钱给人做生意还有可能,因为你做生意还有赚回来的机会。但借钱给人看病,这是很大的人情,因为无论最后的疗效如何,看病一定是会花掉这笔钱的。之后这个家庭有没有偿还能力,这些都是未知数,所以穷人之间很少会借钱给别人看病。
就这么一个19岁的孩子,能够在一个贫困山村里借到两万块钱,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而且他都没有试图在我面前隐藏一下他准备的总金额(虽然这是很多人来看病的时候会表现出的一个行为)。他就这样把所有的细节全盘托出,毫无保留地信任我,我突然感到压力很大。
我首先给他提了一个要求:“两万块钱呢,现在还用不了那么多,你先交5000块钱,我们尽可能地在5000块钱范围内,给你查清楚,然后再谈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他点头同意,这时我才开始逐字逐句地跟他完成第一次的医患沟通,讲清下一步要进行的检查、要花费的金额,以及他妻子可能面临的治疗上的难点和可能遇到的难关,等等。
他眼睛都不眨地听着我把所有的环节讲完,一直在点头,同时对我说“好、好、好”。他的表现让我无法准确判断出他对我讲的东西到底理解了多少,我只有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他说:“好吧,今天就这样了。”见我全程都没有对他说让他把妻子背回去等死这样的话,在谈话结束后,他突然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
3天后,初步诊断,还是肺结核及肠结核穿孔形成的冷脓肿。根据目前的情况,外科干预风险高,如果做开腹处理的话,可能预后更差,只能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
我们一边开始抗结核,一边抗感染,同时对右下腹局部进行大蒜和芒硝外敷。我们科室常备有一个蒜臼,每天早上,我们还没交班的时候,就看见男孩拿着蒜臼,在楼道里吭哧吭哧地捣蒜。他知道如果提前准备好了,等医生查房的时候就可以给妻子敷上新鲜的大蒜。
几天过去了,除了女孩的生命体征比来的时候平稳了一些,其他情况并没有明显好转。一线医生查了一下费用,差不多5000块,接近我对他承诺的数额了,我开始忧心忡忡。
我把男孩叫到办公室,说:“现在已经花了快5000块了,疗效仍然不是很理想,下一步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吗?”
男孩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对我说:“没有啊,我觉得疗效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