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尼尔!”周围漆黑一片,我在恐惧中被惊醒,不知道哪个方向才算上方。“曼尼尔!”叫声又响起来,“醒醒!”
我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这是催我醒来的信号。我回想起我平躺在政府综合大楼医院的一张桌子上,眼睛盯着上面的一盏灯,耳朵倾听着一个声音,一剂药注入我的静脉。但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我似乎经过了无止境的梦魇、无数难以忍受的压力和痛楚。
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不清楚哪个方向才算上方——我正在茫茫宇宙自由降落。
出什么问题了?是迈克遗漏了一个小数点,还是他童心大发,开了一个玩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毁灭?为什么经历了无数痛楚,我还能活着?我还活着吗?难道我已经成了鬼魂,这就是鬼魂的感觉吗?孤独、失落、不知身处何处?
“醒来,曼尼尔!醒来,曼尼尔!”
“闭嘴!”我大声咆哮,“闭上你的臭嘴!”
信号还在继续,我不予理睬。显示灯的开关在哪里?三个重力加速度脱离月球的痛苦其实没有延续一百年,不,远远没有,那只是我的感觉而已。八十二秒——但已经够难熬的了,因为我能感受到每一毫秒的痛苦。接着,我发现那帮脑瓜子里没长脑子的家伙竟然没有装上我的左臂。出于某个愚蠢的原因,在为脱衣服做准备时,他们把它卸下了,我灌了一肚子“别担心、好好睡”的药片,所以没法抗议。也没有哪个人吩咐他们重新安上。这下可好,那个该死的开关就在我的左边,而增压服的左袖里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我似乎花了十年时间,才总算靠一只右手解开了我身上的带子。然后又在黑暗中飘浮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再次找到我的保护架,琢磨出那一头是上,再以此为根据,开始摸索开关的位置。舱室面积不超过两平方米。但在自由下落和无边的黑暗中,这两平方甚至比老圆顶还要大。
总算找到了,于是有了光。
(不要问我那个“棺材”为什么没有几个始终处于工作状态的照明系统。也许是习惯吧。有了照明系统,当然需要有个开关,对吗?建这个“棺材”的时间只有两天。至少这个开关还管用,所以我不该抱怨,应该谢天谢地才是。)
一旦有了光,这个无边无际的立方体立即大大缩水,缩成了一个真正的幽闭空间。我看了看教授。
显然,他已经死了。还是死了自在,教授真走运,我羡慕他。不过还是得检查检查他的脉搏和呼吸,看他是不是运气还不够好,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不料我又碰到了阻碍。不仅仅是因为我独臂。谷物在装载前和往常一样已被风干和降压。但这个舱却应该加压——嗯,没什么特别的,往里面灌进空气就成。我们穿着增压服,两天的呼吸没问题。可是即便穿着最好的增压服,有空气也总比真空舒服。还有,按说,我应该能够对我的救助对象做点什么。但我不能。我不用打开头盔就知道,这个铁罐子没有保持气密。一清醒就通过增压服感觉到了。噢,我们为教授准备了药,心脏兴奋剂之类,可以透过增压服注入他体内。可我该怎么检查他的心脏和呼吸?他的增压服是廉价货,只卖给那种很少离开闹市区的月球人,没有信息读出。
他的嘴巴张着,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已经死了,我这样判定。没必要检查他的心脏了,他已经把自个儿干掉了。我还是想去查查他喉部的脉搏,但被他的头盔挡住了。
他们在里面放了一个程序钟,是最好使的那种。钟上显示我脱离月球已经超过四十四个小时了,按照计划,三小时后,我们会进入地球的驻留轨道。环绕两周后,也就是再过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就开始进入登陆程序——除非浦那地面控制中心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将我们留在轨道上。我告诉自己应该不会有这种可能性。谷物在真空中放置时间不能过长,否则就会膨胀或者爆裂,那样不但会降低价值,而且还会把这个小罐子像西瓜一样撑裂。真妙,是不是?他们干吗非得再往里头装粮食呢?放进一堆不怕真空的石头岂不是更好?
想着这些问题,我感到渴了,于是含着喷嘴喝了半口。就半口。我可不想在六个重力的情况下装满自己的膀胱。(其实增压服装备有排泄导管,根本不用担心,可当时我不知道。)
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原来的安排是,我这时应该给教授来点药,好让他经受住重力加速度。脱离驻留轨道后,再给他注入心脏兴奋剂。我想,这会儿灌他点药对他也没坏处——看他的情形,无论干什么都不可能再对他有什么坏处了。
我给他注入第一剂药,再用好几分钟挣扎着坐回保护架,把带子系好——用一只手。我不知道我那个得力朋友的名字,真他妈的遗憾,否则非好好诅咒他一顿不可。
仅3.26×107微秒的时间,十个重力加速度就将我们带入了地球周围的驻留轨道。但感觉时间还要更长一些,十倍重力加速度,是我这堆肉所能承受的六十倍,那就算三十三秒吧。
给教授注入兴奋剂后,我犹豫了整整三个小时(感觉有那么长),考虑是否也给自己来一剂,以便顺利着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弹射时注入我体内的药物减掉了我一分半钟的痛苦,却带给了我两天的无聊和长如一个世纪的噩梦。如果最后几分钟将成为我最后的时光,我决定去体验它。不管这种经历有多可怕,毕竟是我自己的经历,我不会扔了不要。
真是可怕的经历呀。六个重力不比十个感觉好,反而更糟。四个重力时感觉也不轻松。接下来冲得更猛了。然后,突然间,仅仅几秒钟,我们又进入了自由下落状态。紧接着头朝前开始溅落。
溅落根本就不“温和”,因为我们是用带子系在保护架上,而不是在缓冲垫上。但别以为迈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头朝下扎进水里,又钻出来,再次溅落水面,进入地球人称之为“漂浮”的状态。实际上,这跟“飘浮”差得未免也太远了点儿:一个标准重力,再乘以六,你叫我怎么个飘浮法?感觉怪,真是怪极了。迈克向我们保证阳光没问题,在这个铁牢笼里不会有辐射危险。但他对地球印度洋地区的气候从来都不太感兴趣,研究得也不够。在他看来,只需要知道当地气候允不允许货物着陆就行。他想当然地以为,只要货物能着陆,我们就没问题——换了我也会这么想。
我的肚子里应该没装什么东西。所以我吸了点流质食物——难吃极了,你若尝一口,准会跑得远远的,避之惟恐不及。就在这时,我们的罐子一荡,来了个大翻个,弄得我头发、眼睛、甚至鼻子里都是这种玩意儿。这就是地球人所谓的“晕船”吧,这么恐怖的事(这类事太多了),他们却见惯不惊,视之为理所当然。我们会被驳船拖进港,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