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地道的农民,如今七十五岁了,仍在田间地头忙得不亦乐乎,离开那几亩地,他就寝食难安,浑身不自在。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解放后又读完了初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偏远的大山里也算识字有文化的人,因此,从大队会计到大队书记一干就是三十年。直到四十六岁那年,因为我的一封长达11页的劝谏书,他才坚决地辞去职务还原自己的角色。
但我知道,就是那三十年,他也没放下手中的农活,勤劳似乎深入了骨子。在开会往返的途中,他从来不会空手来去,不是顺便带一捆柴禾,就是背一背猪草,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是村支书。那年头当村支书开会特别频繁,回来后要开群众大会,传达会议精神。父亲记性好,开会的笔记,他只需要三言两语记在一页撕下的笔记纸或是香烟盒上,就可以作上半天的报告。那样的健谈,那样的风度翩翩,即兴引用的“增广贤文”、村俗俚语让乡亲们拍手叫绝,好多年后都还赞叹不已。
几年下来,他的字条式微型“报告”就摞成一大堆,我们不敢动,他也不舍得丢。直到如今,都还在箱底找得到,只是岁月在不知不觉间涂上了一些老旧的颜色。
父亲写字的地方不拘一格,哪里方便哪里写,目的明确,既节约纸又显眼好记。于是门板上,窗格上,板壁上,水泥搓沙的墙上都留下了他的真迹,我把它看成是父亲的字条。这些地方的记录连擦都擦不掉,我笑说,岁月不老,您手书长留。他一笑,有些歉意。因为此,母亲不知埋怨过多少回,但父亲依然不长记性。晚上,又用粉笔写上:3.28,另提一行,茶1.7斤;再提一行,复合肥30斤。若仔细看进去,你会发现在这些新写的字条下面,隐约可以看见:魔芋50斤,五贝子(鲜)10.2斤。一层一层,走向岁月深处,看着看着,我就会忍俊不禁,因为不仅有粉笔写的,还有火炭写的,白的、红的、蓝的、黑的,就象一幅陈年的古卷,嵌在门上,贴在窗上,也挂在堂屋的板壁上。
后来,这些字条,母亲也说懒了,我们也洗懒了,随它去吧,只当是家族文字档案的一部分,倒还省去了翻箱倒柜刨根问底的苦处,一目了然。逢年过节说到父亲的字条,还平添出一屋子的笑声。
如今,父亲也还偶尔动动笔,但更多的是盘算在心里,不再追求那么精细。杀了年猪,一问,两三百斤;收了包谷,一问千把斤;至于绿豆蚕豆豌豆黄豆一概忽略,大概多少多少云云,不求甚解。
曾经,喜欢给我带张字条的父亲,现在变成了隔三差五给我打个电话,字条上的嘱咐变成了面对面的声音。一晃,我也好多年没给父亲写过信了,电话成了最便捷的交流。书信往来倒成了历史的牵挂和典藏,尤其是再难见到父亲给我的那个八股经典开头和结尾:“吾儿见字如面……”。末尾写上:“父字,即日。”相比之下,远比电话里开头“喂”一声,结尾“我挂了”亲切十倍百倍。
一纸亲笔书信在手,总像是闻得到一种父亲的体香,那是浸染了一天劳作后的汗味,满纸流淌着的亲情。透过信纸,我感觉得到父亲慈爱的双眼一直照亮我的心房,温暖着我的行程。
有人说,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话不错,今天我们习惯了网络交流、QQ留言,即便短信微信也还保留了一个信字,到底还是别样滋味。对于年老的父辈们终究是只能留下一声感叹,一片唏嘘,一阵落寞。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似乎早已荡然无存,唯有“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还在现实中写照着故乡的思念:一把椅子,一位老人,一声慨叹都化为牵挂,定格在远处的星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