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到家,发现她又出门了。我打电话给还在医院的父亲,才知道母亲节前在社区医院做癌症筛查,有肿瘤标志物指数偏高,社区医生建议她去大医院复查。今天去父亲所在的医院复查,片子显示肺部有条状阴影,又照了CT,过几天才能出结果。接诊医生支支吾吾,说像是有问题。
肺部、阴影、肿瘤标志物,这三者交织到一起时,像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母亲不在家,她去了附近最好的医院。她想加号被拒绝,回家后开始手足无措,翻出这些年的所有病历。她不在家的几个小时,我害怕听见任何响动,在网上输入关键词:肺、阴影、肿瘤,结果触目惊心。
晚上,我怕她胡思乱想,带她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结束后,我请她去吃深夜食堂,一碗浓香的拉面,但她根本吃不下几口。
我表面镇静,内心慌张,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祈祷着不要出现什么问题。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交换母亲的健康。
等结果出来的那两日,我度日如年。我翻出平日收集的彩妆、香水,开始想着卖了它们给母亲看病。
母亲成宿地睡不着,半夜两点卧室的灯还亮着,她拼命回忆跟这个病有关的一切。清晨,她兴奋地告诉我,记起年轻时肺部有过杂音,吃了一年多的药。这段回忆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中午她还多吃了几口饭。
取化验结果的那天,我去上班,整个人却是提心吊胆,等着她的电话,心里做了各种打算。
终于,在电话里,她松了半口气,说诊断结果写着疑似陈旧性病变,建议继续观察。
我依然无法放松,指出肿瘤标志物偏高的问题,是否会导向那个让人害怕的字眼?
母亲又去大医院重新查血。拿到化验报告的那天,她的手是颤抖的,根本不敢看,还是父亲告诉她指标正常。她一瘸一拐举着两张化验报告和片子去问医生,医生说社区医院的化验结果可能存在偏差,结合片子,证明是一场乌龙。
至此,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可我的那口气始终还在,我知道,这并不是结束。随着父母年纪的增大,问题只会越来越多,一道道坎在等着我迈。
平心而论,我的境遇要好过多数同龄人。我生长在北京,住家里的房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相互照应,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且时间相对自由,还没有经济压力。父母也各自退休,有退休金和医疗保险。他们年轻时吵闹,在老了以后变成相互陪伴。
在这样看似美好的家庭生活里,父母随着年龄衰老而不断出现的各种疾病,是埋伏着的一颗颗炸弹。一旦爆炸,美好就将烧成灰烬。
再往前几年,父母也分别做过手术,那时我還在读书,不懂人间疾苦,他们也可以互相照顾。一次父亲失声,是母亲陪他跑遍了北京各大医院的耳鼻喉科,没人向我描述过就医的艰难。
这几年,父母的健康状况都开始变差,每天需要服用各种药物。尤其是母亲,膝盖积液,腰椎间盘突出,在莆田系医院做了一次失败的手术,现在连续走路不能超过半个小时。我带她去旅游的承诺,根本无法兑现。
陪伴他们看病、治疗的任务落在我的身上。我能有时间陪伴,已是幸运,在医院里,很难看到像我这样每天都出现的子女。
有一次父亲住院,隔壁床是一个80岁的老人,陪伴他的是妻子和护工,他们没有子女。到了晚上,护工睡得死,老人难受却叫不醒他,是父亲陪他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老人不停感谢着我父亲,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那是第一次,我开始考虑,如果没有子女,将来自己的晚年会怎么度过?
从父母身体频繁出现状况开始,我的生活渐渐变得不安。每当父母没有按时回家,或是买菜回来迟了,我就开始焦虑是不是路上出现什么问题。母亲不灵便的腿脚,父亲升高的血压,都会导致危险。
我的耳朵异常灵敏,能分辨父母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让我踏实。我盼望他们快点回来,只要能回来,就代表着平安。
我有时会偷看父母的手机,偷听他们讲话。他们出现病痛,第一个告诉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彼此,或是朋友。
这些年,被当作孩子保护的我开始经历死亡。我强迫自己目睹死亡的整个过程,一个人从活生生,到在死亡线上挣扎,再到被带走,化成灰烬。我在微博关注了一个账号,里面发布各种对逝者的哀思,读着读着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追看各种医疗剧,从急诊、外科,再到殡葬。通过强化观看,锻炼心理承受能力。因为终有一天,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不再喜欢出远门。年少时出去读书,父亲生病时,恨自己没有陪在他身边。
我不再有野心,选择了最稳定的生活状态,不想让父母为我操心。
我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朋友总是劝我快点独立,搬出去住,获得自由。他们不知这念头在我脑海里已经渐渐逝去,我想的是,在尽可能多的时间里陪伴父母,以后才不会后悔。在我心里,亲情比自由更加重要。
可即便在时间、距离、金钱都不成问题的情况下,我依然觉得害怕。父母的衰老是不可逆的。我,一个独生子女,该如何面对不断变老的他们?
曾装作不经意地问母亲,她老了以后怎么办。她斩钉截铁地说:“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就行。”
可真的不用我管吗?他们还停留在清晨四点去医院排队挂号的阶段,不会使用网络缴费,迷信养生谣言,还没彻底改掉吃剩饭的习惯,更别提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