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31岁的“高龄”去学了驾驶。此前之所以拖着不学,是觉得没有必要开车,北京的交通状况糟糕,日常出行靠打车、公共交通均可解决,何况家里还有父亲这个老司机。
直到去年年底,父亲患了眼疾,看东西有重影,我带他在北京四处求医问药,奔赴各大医院。有一家医院和我家在地理位置上成大对角线,我带他换乘了两次地铁,历经一个半小时,终于抵达。路上,他跟我说:“你去学个本吧,我的眼睛怕是不能碰车了。”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得去学开车了。
父亲退休以后,身体出现诸多不适,是年轻时辛苦工作落下的病根。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供我深造,他的工作三班更替,作息日夜颠倒。不规律的生活、不健康的习惯所埋下的伏笔都在退休后日益显现。3年前,他做了一次脑部手术,手术结束,我跟母亲拥上前去帮忙推病床,医生问:“家里没有男人吗?”
麻药劲还没完全消退的父亲说:“嗨,家里唯一的男人在这儿躺着呢。”
这次父亲生病,也是突如其来。一天散步回来,他发现看东西有重影,以为是没休息好。第二天依然如此,只得去附近的医院就诊。一去就被留在了医院里,眼科医生说不出究竟,转挂神经内科,神经内科医生怀疑是血管瘤压迫视神经,需要留院观察。
清晨,我送他去办住院手续。医生在开会,护士在聊天,我们在走廊里站了一个多小时,没人搭理。最后我从别的病房借了一把椅子给他,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看到各种痛苦。
医院一住就是十几天,诊断不出病因,就把所有检查做了一遍。每次父亲去做检查,我都焦虑万分,生怕检查出什么不好的结果。他抽烟喝酒,又有高血压史,血糖偏高,脾气暴躁,还拒绝体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那段日子,我害怕电话上闪烁父亲的名字,怕他打电话来,说检查结果出了问题。
终于在最后一项检查结束后,电话响起。父亲在电话里说,加强核磁的结果是怀疑眼睛里长了东西,让转到知名眼科医院继续检查。
2018年伊始,我带他奔赴北京各大眼科门诊,帮他制定了就医攻略,逢人就打听医疗资源,每天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到点就开始抢号,幸运地挂到了几个专家号。父亲抱怨住院时年轻的主治医生待他不好,于是每次就诊前,我把“好大夫”网站上关于医生的评价一条一条看过,提前了解医生的脾气。
我工作时间自由,能随时陪伴父亲,算是优势。可我缺乏就医经验,又不会开车,走在路上又要担心他摔倒。他总是这样跟医生描述自己的病情:“我现在不敢过马路,那些车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明明就两辆车,在我眼前成了一排车。”我“脑补”了一下这个画面,拉紧他的胳膊,像牵着个孩子。
排队、取号、候诊、就诊、刷卡、拿药、报销,我逐渐熟悉了就医流程,学会了跟加塞的人理论。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挂在墙上的医生履历,听其他病人是否有类似的疾病,了解对医生的反馈和最新的治疗手段。
經过漫长的叫号等待,我陪父亲进去,书包里偷偷准备好了录音笔,是怕医生说得太快,想着录下来多听几遍可以上网搜索。父亲总是以一段冗长、无关紧要的描述来介绍病情,没说几句就被医生打断:“你到底怎么看不见?”后来我干脆把他的病情和疑问打印在纸上,代为陈述。
医院A给出的建议是立刻打激素,也说了激素的副作用:发胖、骨质疏松,导致青光眼。父亲跟我都犹豫了,说回去考虑一下。第二天去了医院B,先找了副主任医师,又花300元挂了特需。轮上第一个看病,大夫和蔼可亲,指出手术切除的可能,并坦承建议我们换家医院,治这病并非他们的强项。过几日返回医院A,换了一位医生,给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建议我们去医院F查视神经。
又过几日,我带父亲去了全国眼科最好的医院C,挂了专家号,第一次就诊安排了各种检查。医生怀疑是甲亢眼病,我们递上甲亢化验单,说指标一切正常。医生说有些人甲亢指标是看不出来的,开了一些药物让回家服用,又做了个加强扫描,让隔周再来复查。第二次就诊,医生看了看说,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应该没有好转的可能,也没再治疗的必要。随后开了几瓶眼药水,让我们回去滴。一路上父亲闷闷不乐,像被宣判了死刑。我安慰他说没关系,还有医院D。我挥挥手机,又抢到了专家号。
到了医院D,专家否定了之前的诊断,说是由高血压和血糖引起的视神经病变,加上年纪大了,脑子里本来就有些血管堵塞,影响眼球正常转动。专家开了些营养神经的药物,让他回家调理,也可以以针灸作为辅助治疗。这结论终于让父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开刀,不打激素,还有治愈的可能。
回家服药许久却未见好转,听人介绍去了E医院眼科,就诊的多是被其他医院宣判无法治愈的患者。医生要求他输液营养神经,再针灸刺激。为避免路途奔波,也不想再给家人添麻烦,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住院。他在医院住了二十几天,以免疗程中断,除夕傍晚赶回来吃了年夜饭,初一清早又去治疗。阖家欢乐的日子,父亲在医院度过。好在这二十几天的治疗有了效果,他的眼球渐渐可以转动,看东西重影的问题也大有改善,便准备出院。
我很高兴生活又步入了轨道,可以继续在家里读书写字,过闲散的生活。可好景不长,一天,母亲迟迟没有回来,我打电话过去,她支支吾吾,说在医院,应付着挂断电话。我听出她的慌张,挂上电话以后,心里也跟着一阵发慌,提前结束工作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