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男人显得更加高大。我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男人扶着车。这是一辆锈迹斑斑的单车,笨拙得像一头驴。“你快上车吧,或许还来得及。”男人爽直地说。我犹豫不决,男人一把将我拎上车的后座。女人厉声命令男人:“一定要在今晚十二点前把他送到玉林火车站!”我还来不及向女人挥一挥手,男人已经迅速把我带进夜色深处。
男人开始话并不多,到了离县城很远的地方,才说了一句:“你放心,今晚十二点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但后面可能是力气在不断地减少,又或许是感受到黑夜带来的恐惧,要通过說话掩饰,他的话多了起来。“你怎么敢一个人从株洲来玉林?你父母呢?”男人问。“我爸今天出狱,我妈去接他。”我说。“真巧……世上巧的事情真多——我也是今天出的狱,我女人就是从株洲接我回家的。”他说。我的心突然战栗了一下:“我爸蹲了九年,但他没有犯法。”“不犯法怎么会蹲大狱呢?”“他给人顶罪,我妈说的,我爸是给别人顶罪。”“你爸是好人。”
我爸当然是好人。我忽然开始想念我爸。我都九年没见我爸了。这时候,母亲肯定和父亲在一起,也应该回到株洲的家里了。他们此时此刻是多么幸福。我们的幸福从今天起要重新开始了,我得把这一切告诉外婆。“那你犯了什么罪?”我好奇地问。“警察说我杀了人,让我蹲了几年牢。上个月,真正的杀人凶手找到了,是贵州人,长得跟我太像了,兄弟似的,看上去也不像坏人。”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但也不能说我就是好人,因为我没做过什么好事。你都看见了,一路上我女人都不跟我说话……”
男人说这话的声音是快慰的,甚至有点儿兴奋。他怎么会告诉我这些?我竟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长啸一声,单车又加速了。但这一加速,车子竟掉进一个坑,“啪”一声人仰马翻,我们都被抛到公路旁边的水沟里。男人爬起来得比我快,一把将我拎起,慌乱地问:“伤着没有?”被男人拎起来的时候,我双手还死死抱着八斤长寿面,长寿面完好无损。但我的头和脸火辣辣的痛。男人把我浑身摸了一遍,确信我没有受伤,才扶起单车继续前行。他拼命地蹬,要把刚才摔跤耽误的时间补回来。可是单车在接近一个叫英桥的小镇处抛锚了,在上坡的时候链条断了。因为没有修理工具,男人束手无策,恶狠狠地骂单车,把我都骂笑了。
“你放心,今晚十二点之前,我一定把你送到玉林。”他再次向我保证,而且满脸歉疚。他推着单车,我跟在他的后面。黑夜里,漫长的公路上就我们两个人,男人走得快,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走了很长的路,我们才走到小镇的一间单车修理店前。可是店已经关门,那块挂在屋檐下写着“修理单车”的牌匾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男人敲门,先是轻轻地,后来粗鲁得像匪徒,边撞门嘴里边喊着“我要修车”,可是一直没有回应。最后,他便大声地骂街,骂得地动山摇、要打要杀的。好久,一个老头儿才颤巍巍地出来开门。被惊醒的老头儿很不满,强压着怒火讥讽我们:“我都死啦,你们硬把我的魂魄叫了回来!”然后一边嘟囔一边帮我们修理单车。
单车修好后,我们重新上路。经过修理,单车跑得更快,我们一下子跑到了闪电的前头。因此,在一场大雨到来之前,我们到达玉林火车站。
空荡荡的火车站。一个老太太蜷缩在屋檐下打盹儿,银白的头发在漆黑的墙脚格外显眼。不用问,她肯定就是我的外婆。我跑过去,亲热而激动地叫了一声“外婆”。外婆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我,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苍老而疲倦的脸。“我是小五。妈妈让我来陪你过生日!”我说。
我兴奋地抓住外婆的手,扶着她缓缓地站起来。外婆真的老了,看了很久也认不出我:“你真是小五吗?”我坚定地说是。我说出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以及母亲不能来的理由,关键是我满脸的喜悦和快乐让外婆相信她的外孙小五真的来到了身边。火车站除了我们空无一人,镶嵌在站前屋檐上巨大的时钟闪闪发光,时针和分针正好相逢在“12”,我赶紧把母亲要我带给外婆的祝福送到她的耳边。外婆端详着沉甸甸的长寿面,满脸幸福,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小五,我们回家做饭去,这顿饭,我等了整整九年!”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了男人的踪影,我焦急地寻找。外婆不解地问:“你找谁呀?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外婆?”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像波涛汹涌时的海面。火车站前的大街空空荡荡,像海一样宽阔。只有一个人正骑着单车往南走,像海面上一叶风雨飘摇的孤舟,比夜更黑的雨幕很快将他吞没,从此,我将再也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