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传道书》中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而美国历史学家、著名环境史学者约翰·麦克尼尔却以《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为题,写就了一部20世纪的环境史。20世纪的这件“新鲜事”在于,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的生产技术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发生了剧变,其结果又深刻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
这场剧变使20世纪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为挥霍的时代——廉价的能源、爆炸性的人口增长以及迅速发展的经济,它们供给并纵容了人类在这100年里生产、消费模式上的挥霍行径。
“挥霍世纪”最重要的推力之一就是福特制。
20世纪初,福特公司在泰勒制管理上进行改进,开始推行流水线生产,将生产的步骤拆分为不同环节,依靠工人在装配线上使用通用零部件的大规模生产方式,并通过传送带推动生产速度,在技术工人减少的情况下实现了汽车产量翻倍。1925年,福特工厂每生产一辆汽车仅需10秒。福特工厂的生产组织和由此提高的生产效率使得批量生产廉价消费品成为可能。福特公司还意识到,如果工人太贫穷,他们将无力购买汽车。为了让汽车的制造工人可以开上汽车,福特制的“精髓”还在于提高工人的收入。
随着福特制的推行,汽车开始大量进入美国普通家庭。这一模式也被广泛应用于家用电器领域。福特制催生了平民的消费模式,其核心就是通过消费实现对商品的占有和支配。原来只有上层社会可以享用的奢侈品成为工薪阶层可以支付的普通消费品。在消费主义的刺激下,美国人率先体验到手持货币,通过购买实现富裕生活带来的满足感。
20世纪30年代,在经济危机的背景之下,凯恩斯论证了消费对经济发展和社會繁荣的积极作用,也为消费主义提供了理论支持。同时,在消费主义文化的形成过程中,大众媒体扮演了推行者、建构者与同谋者的角色。大众媒体将消费与文化行为合二为一,赋予商品丰富的文化内涵,并把社会的各个阶层裹挟其中,为消费主义推波助澜,最终使消费主义成为大众的生活理念与追求。
在消费主义文化之下,媒体不断调整形式与内容,创造新的媒体产品。从报纸杂志的宣传到广播电视的广告,再到在线视频直播,通信技术的进步,尤其是网络的普及和智能手机的使用更使消费主义无孔不入、登峰造极,无时无刻不在操控着人们的欲望和兴趣。
时尚快消品牌H&M有这样一个广告:一位摩登女郎从H&M专卖店走出,对于从购物袋中掉落的衣服不屑一顾,继续迈步款款向前。广告旨在展示H&M的核心竞争力:时尚与廉价。如果说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使威尼斯人意识到“我因勤勉而富有,我可以花钱购买精巧的艺术品和物质财富,体验尘世的快乐”,那么,20世纪以来的消费主义则是为地球上的所有居民重塑了一道全新的社会契约:没有什么是真正昂贵的,请尽情消费。
消费主义的文化和物质生活极大地缩短了单件物品的使用寿命。人们很少选择多次修理同一件家电,因为购买同类新款产品的价格未必高于重复修理的成本,而面盆修补、钢笔修理、缝纫织补这些日常生活中曾经不可或缺的行当,宛如儿时晚霞下的担货郎,渐行渐远、几近绝迹。家具亦不再是传统意义的耐用品,宜家“民主”设计所引领的耐用品时尚消费加速了这类商品的更新换代。对美丽和时尚的追求更是让无数女性非斩剁双手不足以抑制更新衣橱的欲望,为了腾出新的空间,极少的衣物是因为破旧而被丢弃,许多美丽的衣服可能仅仅被上身一试便匆匆完成使命。
尽管我们大部分人不会自诩富翁,但实际情况是,我们如今的生活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代都要奢侈得多。这种奢侈生活所仰赖的基础是人类对自然资源几近毁灭的消耗,而现在这一基础早已岌岌可危。
自启蒙时代以来,人类形成了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然观,人为割裂人与自然的联系,将自然当作被征服和利用的对象,被人类开发、管理和使用是其毋庸置疑的宿命。当20世纪的科学技术服务于这种自然观时,人类对环境的改造和影响也一发不可收拾。浸泡在化肥中的土壤、流淌在管道中的水,以及以各种形态的化石能源促进了人类物质的进步和人口的增长,又在科技迅猛发展、人口爆炸的情况下沦为以发展、进步、时尚、效率为名,最大限度榨取自然的手段和工具。
在《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中,约翰·麦克尼尔把人类社会分成了两种:一种是“老鼠型社会”,一种是“鲨鱼型社会”。
老鼠的饮食多样,灵活多变,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因此“老鼠型社会”追求一种可变通的、灵活的环境政策,在面对无序状况时可以发挥其适应性强的生存策略。
鲨鱼生活在特定海域,以少数品种的鱼类为食,其种群会因周围环境的急剧变化而受到强烈冲击。因此“鲨鱼型社会”意味着高度专业化和弹性缺失,面对外部巨变时不堪一击。
在麦克尼尔看来,20世纪之前的人类社会接近于“老鼠型社会”,进入20世纪,人类社会逐渐向“鲨鱼型社会”转变,经济增长高度依赖廉价化石能源,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采用最大限度适应现存环境的策略。
从某种程度上说,现代美国就是依靠廉价的石化能源构筑起来的。这种建立在廉价能源基础上的生态策略意味着一旦环境改变,任何调整都将变得十分艰难。本来历史并没有赋予其他国家向“鲨鱼型社会”转型的机会,但问题的吊诡之处在于,“二战”后开启的全球化进程不仅使福特制的触角延伸到世界各个角落,也把鲨鱼型的消费文化散布到所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