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必为我们担心。鹿山,除了电影院,什么都有。”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歉意和感激。
这天晌午,鹿山人背着妻子又来到蛋镇电影院,却在海报墙上看到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台风将至,今天不放电影。”妻子难掩失望,立马瘫软在鹿山人的背上,用力扯他的耳朵,责怪他来晚了,要是昨天或前天来就不会错过电影。鹿山人不断地解释并安慰。他的两只耳朵红彤彤的,都快被扯裂了吧。街道上的人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台风正疲于奔命,顾不上他们,只是匆匆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就算了。
鹿山人背着妻子要走,却被妻子阻止了。
“我要看电影!”妻子像孩子撒娇似的说。
鹿山人说:“台风要来了,今天电影院不放电影,我们赶紧回家吧。”
妻子说:“可是,我们比台风先到呀。”
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我们再来。”
妻子说:“你害怕台风呀?你害怕回不了家呀?”
鹿山人沉默了。谁不害怕台风呀?台风来了,摧枯拉朽,地动山摇。还有暴雨、山洪,猛烈得惊心动魄。
妻子从鹿山人的背上挣扎下来,扶着墙挪步到电影院正门,伸手摸了摸“蛋镇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变得莫名哀伤,竟掩面低声地抽泣。
鹿山人吃惊地问:“好好的,你为什么哭?”
妻子说:“我心里的悲苦,像台风,像鹿江,像山洪暴发。”
鹿山人知道妻子内心的悲苦,但她还是第一次说出来。平时,她从不埋怨,也从不哀叹,心里最难受、最绝望的时候,也只是对鹿山人说:“我想看一场电影。”于是,鹿山人连夜准备,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出发。这一次,本应该是昨天或前天出发的,但因要收割最后的一亩庄稼而推迟了。
鹿山人也黯然神伤,向妻子保证:“台风过后我们还来看电影,一个月看两场。”
妻子说:“我不等了,等不及了……我等不到台风过后了。”
风似乎越来越紧了,天空中的云朵也变得慌乱起来。鹿山人不知道怎么说服妻子,只是俯下身子,试图让她趴到他的背上,然后回家。可是,她固执地拒绝了。鹿山人尝试性地去背她,被她推开了。鹿山人站起来,要抱她,她躲闪开了,双手抚着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号啕大哭。那哭声如同山洪暴发,悲痛欲绝。后来镇上的人回忆说,这辈子从没有听到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孟姜女哭长城,电影院都快被她哭塌了。路过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劝慰她。
可是,谁也无法劝止她的哭。因为那不是一个孩子在哭,而是一个内心悲苦的人在宣泄。鹿山人和大伙都束手无策。这样哭下去,对本来就病弱的她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时候,老吴从电影院走出来:“这是哪个龟孙子贴的告示?”他一把撕下自己亲手贴上的告示,对鹿山人的妻子说,“今天照常放映!”
鹿山人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用哀求的眼神将信将疑地盯着老吴。老吴让鹿山人背起妻子跟着他走进电影院。不一会儿,电影院里便传出片头曲的声音。
鹿山人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兴奋地告诉大伙:“真的放电影了!你们也进去看呀。”
电影院的大门敞开着,没有售票员,守门的卢大耳不见踪影,但大伙只是侧耳倾听,没有谁趁机混进去。他们都明白,这场电影是老吴专门给鹿山人的妻子放映的。在蛋镇电影院历史上,这是头一次免费给一个人放电影。可是,没有谁说阴阳怪气的话。
鹿山人在电影院外头蹲着,独自烧着烟叶。他们走过来,心照不宣地摸摸他的头,然后默默走开。不断有女人过来叮嘱他:“电影散场了,你带她到我家喝碗热鸡汤再走。”她们不厌其烦地给他指路,哪条街哪条巷。鹿山人一概答应,反复致谢。女人们发现,鹿山人满脸疲惫,更瘦了,明显苍老了许多,不禁叹息:“他怎么还背得动自己的女人啊!”
这次,鹿山人始终没有离开电影院一步,一直到电影结束,传来片尾曲的声音,才进去把妻子背出来。
鹿山人的妻子脸上的绯红色更加明显,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亢奋。她在他的背上仍兴致勃勃,热泪盈眶。那是电影带来的泪水。鹿山人觉得今天的电影很好,妻子看开心了,他心里感觉特别幸福。
老吴对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欢迎你们再来看电影。”
鹿山人对老吴千恩万谢。他的妻子眼含泪水,频频点头向老吴表达谢意。
老吴像一个老父亲,抬手轻轻地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今天真漂亮!”老吴慈爱地赞美了她。台风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它们摧残着电影院的窗户。上次台风攻陷放映室,砸毁了一台放映机。老吴不敢掉以轻心,转身跑回电影院。
鹿山人以为妻子同意跟他回家了,可她说要去照相馆。
“时候不早了……”鹿山人说。
妻子说:“反正每次都要点火把回家的。”
“台风来了!”鹿山人伸出一只手去捕捉风,感受到了异样,焦急而不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