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生于事后呈交的报告中明确指出,苏佳燕精神失常,是因为她无法承受过于沉重的考试压力。他建议让她暂时休息几个星期,等精神状态平稳了,再回来上课。
我拨电话给她父亲苏明华,请他次日到学校来谈谈。
第二天,苏明华准时到校。肤色黧黑的他,像一座塔,直挺挺地站立着,显得非常高大。和他的魁梧毫不相衬的,是他的神情——有点不安、有点困窘,甚至有点腼腆。我请他到会客室去,他一坐下,便搓着双手,说:“是不是佳燕触犯校规了?”说这话时,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把苏佳燕在学校的反常举止告诉他,请他让苏佳燕暂时居家休息。一听这话,他原本非常柔软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坚硬,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一种不容反驳的固执。他语调激动地说:“啊,只因为孩子上课偶尔有些顽皮的举动,你们便要她在家休假,这是什么道理、什么逻辑呢?”看到我愕然的表情,他叹了一口气,降低声音,继续说,“我要供她念大学,这是她母亲的遗愿啊!她母亲在她六岁那年患上绝症,走了。我一个人把她拉扯长大,不容易啊!我们的社会文凭至上,不读书,哪能过上好日子?”说到这儿,他钢铁般的目光突然闪出了柔弱的祈求,“老师,您就让她继续上学吧!在小考期间,我会亲自载她来学校的。”说完,站起来,与我握手,“老师,拜托您了!”他厚厚的手掌濡着汗,却又是冰冷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苏佳燕又恢复了常态。不过,走路时,她好像一个飘浮着的纸人,一下一下地踩在空气里。
小考那天,苏佳燕居然缺席了。我拨电话给她父亲,他的声音非常沉重:“啊,我今天早上送她到学校时,她不慎从电单车的后座跌落,受了伤,现在在中央醫院就医。”
我赶去医院,躺在床上的她像一片失去了绿色的叶子,那是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情况啊!
探访过后,她父亲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到停车场,口口声声自责因其疏忽而导致意外。我听着听着,忽然冲口而出:“其实,这场意外的发生,不关你的事,是她自己想要寻死的。”他脸色大变,失去控制地喊道:“你是老师,怎么会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夏虫不可语冰,我快速发动车子,绝尘而去。有句话,被我嚼碎于唇齿间而未说出:“你是她父亲,怎么非将女儿往死里推?”她生而为一只桃子,他却毫无转圜地要她做一个椰子,最终是会把她逼成疯子的啊!
一个星期过后,苏佳燕出院返回学校。年中考试迫在眉睫,无形的压力乌云般笼罩在校园里。正当大家紧锣密鼓地积极备战时,苏佳燕又出状况了。有时,她像个无主孤魂漫游于校园;有时,她会蹲在草地上拔草,将拔出来的草砌成一个小小圆圆的“绿色蛋糕”,还摘些花卉当作糖霜点缀其上;有时,她会坐在草地上,将一大沓剪成方形的白纸折成一只只元宝的样子,再仔细一看,这哪是元宝,分明就是一只只等待下锅的饺子!
我们把苏明华再度请来学校。这一回,校长、心理辅导员、所有任课老师都出席了会议,大家一律劝他让苏佳燕退学。然而,我们发现,和我们对话的是一块磐石。他那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心态,谁也休想撼动半分。谈了老半天,他就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地挂在嘴边:“我要她上大学。”苏佳燕种种失常的举止,居然被他看成是“释放压力”的方式。正当大家都束手无策时,周老师突然以诚恳的语调说道:“苏先生,苏佳燕在烹饪上很有天分,或者,你可以考虑让她转到烹饪学校去……”话还没有说完,便大大地触怒他了,他失控地拍了拍桌子,喊道:“你们怎么了?一个劲儿要她退学,现在,还要劝她去当厨师!你们这样的态度,也配当老师吗?”
大家面面相觑,会议不欢而散。明明看到树木已经被白蚁蛀得岌岌可危,我们却无计可施,那种焦灼感和无力感,使我寝食难安。
过了一周,大考终于掀开序幕。
大考的第一天,苏佳燕竟然又缺席了。我拨了许多通电话,都联系不上。学校杂务,排山倒海,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多,拨冗打电话过去,电话铃声一直响、一直响,却没人接听。
当天晚上,收看电视新闻,我赫然知悉苏佳燕在当天凌晨五时许从自家的高楼飞跃而下,当场殒命。
痛楚如刀,在我心上捅出一个个窟窿。
葬礼过后的一周,我接到一通电话,是苏明华拨来的。
“是谭老师吗?”
“是。”
电话里,突然一片寂静。良久,他说:“对不起。”
我的眼泪,如滂沱大雨,汹涌而下。
苏佳燕,原本可以做一个很甜的桃子,而桃子是可以很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