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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义(卷一内篇一)(6)

时间:2021-08-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章学诚 点击:
 
  《上林》、《羽猎》,安陵之从田,龙阳之同钧也。《客难》、《解嘲》,屈原之《渔父》、《卜居》,庄周之惠施问难也。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前人已有言及之者。而或以为始于傅毅之徒,非其质矣。
 
  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暖肥甘,声音采色,《七林》之所启也。而或以为刨之枚乘,忘其祖矣。邹阳辨谤于梁王,江淹陈辞于建平,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王,儆时君也。屈原上称帝喾,中述汤、武,下道齐桓,亦是。淮南宾客,梁苑辞人,原、尝、申、陵之盛举也。东方、司马,侍从于西京,徐、陈、应、刘,征逐于邺下,谈天雕龙之奇观也。
 
  遇有升沉,时有得失,畸才汇于末世,利禄萃其性灵,廊庙山林,江湖魏阙,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从,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
 
  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其言信而有征矣。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何谓也?曰: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
 
  详见外篇《较雠略。著录先明大道论》,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然而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
 
  《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论语》记曾子之没,吴起尝师《曾子》,则《曾子》没于战国初年而《论语》成于战国之时明矣,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鬻子》、《晏子》,后人所托。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缉,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公之谥,阎氏若璩又谓后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详《诸子》篇,兵家之有《太公阴符》,医家之有《黄帝素问》,农家之《神农》、《野老》,先儒以谓后人伪撰,面依托乎古人。其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则亦有所未尽也。盖末数小技,造端皆始于圣人,苟无微言要旨之授受,则不能以利用千古也。三代盛时,备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于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
 
  以战国之人,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托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与孔子所术六艺旧典,皆非著述一类,其说已见于前。实非有所伪托也。然则著述始专于战国,盖亦出于势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
 
  后人无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辞焉,然犹自命为著述。是以战国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于战国也。
 
  诗教下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后,六艺惟《诗》教为至广也。敢问文章之用,莫盛于《诗》乎?曰:岂特三代以后为然哉?三代以前,《诗》教未尝不广也。
 
  夫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
 
  惟托于声音,而不著于文字,故秦人禁《诗》、《书》,《书》阙有间,而《诗》篇无有散失也。后世竹帛之功,胜于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于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势亦殊也。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三代文质,出于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于声诗,乐之文也。
 
  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故专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故百家驰说,皆为声《诗》之变也。名、法、兵、农、阴阳之类,主实用者,谓之专门治术,其初各有职掌,故归于官,而为礼之变也。谈天、雕龙、坚白、异同之类,主虚理者,谓之百家驰说。其言不过达其情志,故归于诗,而为乐之变也。战国之文章,先王礼乐之变也。六艺为《官礼》之遗,其说亦详外篇《校雠略》中《著录先明大道论》。然而独谓《诗》教广于战国者,专门之业少,而纵横腾说之言多。后世专门子术之书绝伪体子书,不足言也,而文集繁,虽有醇驳高下之不同,其究不过自抒其情志。故曰:后世之文体,皆备于战国,而《诗》教于斯可谓极广也。学者诚能博览后世之文集,而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庶几有立而能言,学问有主即是立,不尽如朱子所云肌肤筋骸之束而已也。可以与闻学《诗》学《礼》之训矣。
 
  学者惟拘声韵为之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泳之文,皆本于《诗》教。是以后世文集繁,而纷坛承用之文,相与沿其体,而莫由知其统要也。
 
  至于声韵之文,古人不尽通于《诗》,而后世承用诗赋之属,亦不尽出六义之教也,其故亦备于战国。是故明于战国升降之体势,而后礼乐之分可以明,六艺之教可以别;《七略》九流诸子百家之言,可以导源而浚流;两汉、六朝、唐、宋、元、明之文,可以畦分而塍别;官曲术业,声诗辞说,口耳竹帛之迁变,可坐而定矣。
 
  演畴皇极,训、诰之韵者也,所以便讽诵,志不忘也;六象赞言,《爻》、《系》之韵者也,所以通卜筮,阐幽玄也。六艺非可皆通于《诗》也,而韵言不废,则谐音协律,不得专为《诗》教也。传记如《左》、《国》,著说如《老》、《庄》,文逐声而遂谐,语应节而遽协,岂必合《诗》教之比兴哉?焦贡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经部韵言之不涉于《诗》也。《黄庭经》之七言,《参同契》之断字,子术韵言之不涉于《诗》也。后世杂艺百家,诵拾名数,率用五言七字,演为歌诀,咸以取便记诵,皆无当于诗人之义也。而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于比兴,多或滔滔万言,少或寥寥片语,不必偕韵和声,而识者雅赏其为《风》、《骚》遗范也。故善论文者,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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