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听不见身后的人在大声疾呼,听不见燥热的风在耳边呼呼。我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每一步脚底都灌入更多的风。我的头颅已经远超脚尖,身体与地面成了锐角,如果不尽力昂头,将看不清前方的路。终于,一块石头让我不必再面对前方的路,而是面对脚下的路,然而只有一瞬,我还没来得及品尝砖块间泥土的芬芳,双臂忽地展开,腿逐渐浮起,像进入泳池般,当然此刻的介质不是清水。我不敢左右顾盼,也不必左右顾盼,因为我知道双臂已经生出羽毛,呼啦啦好不绚烂,延伸到末端,连双手也覆盖。我极力把脚翘起,缩得离身体近些,再近些,否则在水中便会下沉,在此刻便是坠落。双臂往下一压,敦实的两团空气让我安心,再往上一提,用短暂的下沉换来更多的上升。反复几次后,我终于有胆量睁开双眼,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钟盘。在彻底成为标本前,我把左手臂狠狠下压,右手臂高高抬起,以牺牲几根羽毛为代价,在时针前打了个急弯,朝另一方向飞去。积木般的房子排山倒海压来,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镇住,没有往我翅膀倾斜的方向滑下来,甚至连末端也没有半分颤动。我把双臂缓缓平衡,让蓝天重新填满视野上半部分。振一次臂就能支撑一段距离的飞行,压低一边就能调整方向。不必担心飞得太高,这羽毛货真价实,并非伊卡洛斯的翅膀,再靠近些就会融化。
靠着急转弯的巨大惯性,我绕过一大圈,最后还是徐徐飞回来,盘桓在校园上空,最终停在广场角落一棵凤凰树上。降落在树梢时,冲击力让它晃悠了几下,带着身边的凤凰花起舞。远观这么多年,我还从未仔细观察过它的模样,于是蹦到身边最近一朵前,左瞅瞅右瞧瞧,才知道树下那些被步伐踏得纸一般薄,泥一般稀烂的落红作为他们将来大概的命运,实在大为不公。我用翅膀扑扑花瓣,用短喙拨弄下花丝,然后把头伸进花蕊里,吮吸花蜜的芬芳,每啄一下树梢就晃一下,上摇下摆让我好不愉快。我啾啾叫了几声,发现身边的枝丫聚满同类。啾——啾——它们一齐叫道,每一声都准确嵌入另一只叫声的缝隙中,这啾啾便连贯起来,充盈得近于吵闹了,我扯着嗓子啾了一声,出类拔萃,那些声音很快稀疏下来,最后零星一两点也消失后,它们纷纷蹦到我跟前,也就是前面那根枝条上,晃头晃脑挤在一起:从今以后,您就是我们鹩哥之王!请随意吩咐!左右两朵凤凰花很快让我有了加冕为王的感觉,我扯着嗓子再次啾了一声,以示答应,宣告威严。突然,我注意到中间三两个小家伙脚踩凤凰花瓣,立即大喝几声,它们吓得扑棱起来,扯掉了几片花瓣,让我更加愤怒,当场立下咱们白水塘鹩哥组织的首要规矩:不得玷污凤凰花!我伸展双翅,羽毛在凤凰花衬托下更显黑亮,算是宣布律令正式生效。它们绕过花挤成更小的几团,叫了一阵后甩甩羽毛看着我。
我跳回树梢,看着一个个班级经过树下,当那面淡蓝的旗帜飘出时,让我想起了天空,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感慨。扛旗的那位小伙子与我既对立又统一,我们心灵相互贯通,我们身形相互转化。我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与我别无二致,只顾向前奔跑,几乎不会回头。看着他身后整齐的队伍,我多么想俯冲下去,叼住他的领头,让他回头看一眼,今天的队伍十分齐整,一人不落,让他好好听听,今天的步伐多么清脆,口号多么嘹亮。我更深切地知道大屏幕上播放着的加油视频意味着什么。风逐渐减弱,旗子萎靡下来,我瞅准时机,抬起一边翅膀啾一声,一呼百应,我们一起俯冲下去,我叼住旗子上端,它们很聪明,很快把旗子扯得挺括,他感受到了手中旗子的拉力,正欲回头,我急忙松开嘴叫几声阻止。还差一圈。队伍从教学楼楼道冲出时,我碰到了树上一朵凤凰花,它很快坠下,被几百个随后而来的脚步碾落成泥。队伍停下后,我松开旗帜,呼呼拍打翅膀,在他来得及回头之前,在他们驻足祥观之前,我率领着我的兄弟姐妹,绕过郭沫若雕像,绕过那差点使我葬身的钟楼,随后像楼顶上那座正欲发射的火箭模型一样,高傲地翱翔,翱翔,直至消失在辽阔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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