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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

时间:2023-02-05来源: 作者:程魏 点击:
  水汽贯穿南方生活的一切,它浸入我们的皮肤,赋予细腻和敏感,它流入我们的喉咙,软糯含糊的方言由此产生。我们的头脑中也萦绕着水汽,反映为才子佳人吟诗作画的婉约。就连人际关系也被水汽勾连着,水汽把我们龙舌街的人际关系模糊得暧昧不清。

头发
 
  我一度怀疑龙舌街的名号由来也与水汽有关:舌头的归属为龙大概只是为了讨吉利,可能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和研究过龙的舌头。街道蜿蜒曲折有坡度,这一点与舌头相似,但舌头的本质是其上凹凸的味蕾,龙舌街被雨水湿得同样坑洼的路面呼应了这一点。舌上的味蕾是敏感的,因此街上的人们也是敏感的,柳川便是一个典例。
 
  柳川住在龙舌街十二号巷,小巷进去后的一个车棚里。车棚填满了旁边公寓楼人家的电动车和自行车,柳川的床离车只有一帘之隔。柳川有记忆以来便住在这车棚隔出的空间里,墙壁是围在铁栅栏上的一圈圈木板,铁皮天花板上几个锈蚀小孔漏光不漏水,可忽略不计。母亲极力压榨这片空间,除了床外的一切家什都畏缩靠着墙,高耸至顶。柳川一躺下,便觉得杂碎即将从四面八方朝自己砸来。
 
  车棚生活的用水和如厕是一大问题。棚姐每晚都包着用了一天的碗筷,到小巷对面的公厕偷偷涮洗。龙舌街的人都称呼柳川妈为棚姐,于是我们干脆也这么叫。厕所涮洗的生活很快结束,红杏妈主动共享了自己的阳台,柳川母子的用水问题有了着落。红杏妈和红杏住在公寓楼里,一楼左转便是。车棚和公寓楼的相对位置呈倒“L”型,我们注意到两个建筑主体间的联系逐渐增多,若干条一头系着车棚铁柱,一头系着红杏家阳台柱子的晾衣绳便是明证,上面飘摇的衣服修饰着这种联系。我已经说过,南方的水汽贯穿着一切模糊着一切,模糊着一切自然也缝合着一切。两个建筑间的缝隙都可弥合,还有什么能逃脱?
 
  柳川是个像兔子一样的男孩。兔子进食时嘴巴翕动无声无息,柳川的嘴也时常一开一合,但是缺乏内容。柳川这一行为在龙舌街中学的课堂上尤其明显:他的嘴巴总是有频率地小幅开合着,仿佛在吹鼓无形的气泡。在老师眼里,这一举动往往是讲小话和偷吃的重要标志。“柳川,上课注意听讲!”老师们时常发出警告。但柳川正了正身子后,嘴巴开合依旧。“柳川,马上张大你的嘴巴!”班主任突然命令,但几次都是空空如也。柳川的口腔甚至很干净,充盈着温润的薄荷味。柳川的神秘行为让老师们困惑,他们提出新的假说:嘴巴的开合实际上是心里有东西,这东西便是疑惑。于是柳川被各科老师轮番轰炸:柳川,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柳川不知道自己听没听进去,只能摇摇头,发出兔子的呼呼声。柳川时常发出这种呼呼声。
 
  除了嘴巴,柳川关于头部的怪习也让人难以理解。他总拔下一根自己的头发,放在掌心掂量,专注的目光与手掌平齐,让我们担心他吹口气便会变出一屋子柳川来。一开始没有太多人注意,或者说在意柳川这一举动,直到后来杨东一帮人把它摆上了台面。杨东是个粗野的男孩,时常丢三落四,这一缺点在考试时尤为致命:他又忘带橡皮了。杨东看见柳川桌上有一块,踩了踩柳川的椅子。柳川没听见,以为后面在骚扰,往前挪了挪椅子。杨东更焦急了,“橡皮!”。他竭尽气声的呼喊不但没有引来橡皮,还引发监考一向严格的龙舌街中学老师的注意,被调到最前面坐去了。杨东上交的答题卡多处晕染着口水。
 
  杨东不在意成绩,但他对柳川的反应恼火不已。杨东拦下放学路上的柳川,夺下挎包摔在地上,对周围的人大声喊道:“大家以后别跟柳川玩!他特别爱嗦头发!上学嗦头发,长大嗦×毛!”我们承认柳川的行为无伤大雅,但杨东的语调和联想激活了我们有目共睹的印象。柳川的反映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记得他的眼睛很像兔子,像生物实验课上那一只。柳川绕开走掉时就如那只兔子一般沉默。
 
  第二天晚上,公寓楼回响着杨东爸的训斥,十二号巷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我来到阳台,判断出训斥的内容与考试有关。我还发现柳川靠着楼下车棚的铁门,眼睛闪闪发亮。我们对视后,他像一只兔子蹦回了车棚。
 
  柳川没想到,自己从垃圾桶底翻出的试卷又出现在眼前。他们以杨东为中心辐射成一个圆,围着柳川。柳川翕动的嘴唇让杨东烦躁而愤怒,他把试卷展开,伸得离柳川很近,仿佛让一名逃犯确认自己被捕的合理性。“我他妈都藏到垃圾桶底了,你还翻出来给我爸!”柳川感到有很多只手把自己推向那张纸,很快嘴唇便碰了上去。在杨东的胁迫下,柳川舔遍整张试卷。试卷模糊而阴郁,像南方梅雨天的乌云。柳川抬起头环视一周,在杨东眼里是不屑的挑衅,但只有我们龙舌街的人才知道这一简单动作的深远意义。
 
  龙舌街十二号巷口是街道中心,准确说来是巷口左侧那家店铺,更迭几代仍紧扣龙舌街人生活的核心。我们看到小剪在里面娴熟操弄着,打理人们头上的门面。人们头发生长速度各异,对发型改造的兴趣不时而起,因此小剪的顾客络绎不绝。小剪这名字不属于龙舌街,是人们根据他的北方来源和职业身份下的简称,小剪的真名无从得知。每逢年节,街上的女人们便结伴来这里做发型,店里店外咿咿呀呀,小剪的能说会道深得她们欢心。小剪有着龙舌街人难以模仿的卷舌,有着龙舌街一流的剪发技术,前者是他吸引女人的原因之一,后者是女人们喜欢他的重要原因。要是从报刊或电视上看中哪款时髦发型,女人们总会想着“去找小剪弄吧”。小剪身上沾着不少发屑,小剪心里染着不少脂粉。我渴望南方的水汽将他浸润归化,但他的口音却和技术一样日渐突出。龙舌街上的风流女人不少,小剪可以算是不多的风流男人之一,我是这样想的。
 
  比如在这个冬天的傍晚,红杏母女来到小剪店里。小剪更喜欢女客的另一原因是,她们剪发时间更长,推销的余地更大,而且一般乐意买账。红杏母女在镜中的形象十分相似,高高扎起的马尾让她们的五官凛冽动人,得到龙舌街人的一致称羡。红杏妈今天略显疲态,小剪注意到至一点,把她领向洗头台。水温和小剪的手法很妥帖,红杏妈全身一阵酥麻,让她想起某种隐秘的感受。小剪一番伶牙俐齿的推销,红杏妈又做了几套头部按摩。夕阳西下,走出发廊的母女俩很是靓丽。
 
  比如棚姐的头发乌黑异常,油亮异常,让那些生于同年代的女人艳羡不已,她们总是勤于保养却仍满头枯槁。我们知道旺盛的发相来自体内的滋养,中年男女的典型滋养是爱情,但棚姐只是粗矮的独身女人,因此她的爱情源头引发龙舌街人经久不衰的想象。赋闲在家的女人对时间尤其敏感,她们注意到小剪给棚姐打理的时间总是长些,不免嚼起舌根。有人明暗试探,一坐下就问小剪:“给我来个棚姐同款护理!”小剪依旧热情,推销几款洗发水。龙舌街众多女人拼凑的经验得出,小剪给自己用的确实是棚姐那一瓶,但就是没那效果。于是关于爱情的假说便在街上四处流淌。
 
  柳川耳里早已灌满这些流言。他不屑理会这些,她们却源源不断送上门来。母子俩都是待不住家的人,邻居看到独身的柳川,总半开玩笑地说:“你妈在小剪店里呢!”柳川没有反应。没有反应是一种更为有趣的反应,因此邻居们乐此不疲。
 
  即使百年以后,碎屑依然填充着南方每一条大街小巷。无数水汽附着于事物表面和内部,可以转化为墙上地上的湿露,马路上斑驳的雨珠。每一滴雨珠都有落叶,垃圾和脚印作伴。我们时常看到路边有人卖唱,这也是碎屑的表现形式之一。南方的发廊更是布满碎屑,我一直以为发廊砖缝间的黑色是统一,后来才发现那里一律填充了男女老少的碎发。
 
  这就是柳川恐惧发廊的原因。柳川小时候一进发廊就发出碎玻璃般的尖叫,仿佛地上洒满了黑色的针,随时要朝自己发射。小剪和棚姐每次都捂着他的眼睛,把他拎到座位上。哭闹暂且不提,柳川上蹿下跳,险些让剪刀扎进脑袋。于是每隔半个月,十二号巷口便会传出这样的对话:
 
  “柳川,你能不能给我安静坐好?就十分钟,剪完马上走!”
 
  “不要,妈!我的头好痒,好痛!”
 
  “剪个头怎么会痛?你给我坐稳十分钟,不剪好怎么见人!”
 
  …………
 
  柳川的头发落下,一根根像针一样。
 
  柳川翕动的嘴唇再次引起老师注意,但这次头发是批评对象。“柳川,你头发太长了,明天剪短点来。”一周后柳川不见动静,老师便派我去和柳川交流,做一下思想工作。我也想和他好好交流一番。
 
  我不剪短就见不得人了吗?
 
  也可以,但你这确实有点长,不符合校规。而且龙舌街没有男孩头发这么长。
 
  剪短自己又看不到,这样就挺舒服。
 
  你可以去找小剪,让他帮你搞个造型,看起来短点也好。
 
  这样就挺舒服的。
 
  那你就留着吧。
 
  我会留下去的。柳川说完后嘴唇仍翕动着,嘴里发出呼呼声。柳川抓挠着头发,我注意到一些头发像针一样竖了起来。
 
  红杏的相貌在龙舌街少女中脱颖而出。红杏的马尾和她的面庞一样受到瞩目。龙舌街找不出第二条这样的马尾,它在红杏后脑勺上有自己的生命,吸足了南方的水汽,乌黑而敦实。随着走动,马尾甩得坚韧不拔,沾染着空气里的湿润,撩拨着男孩们的心。很多手都想触碰这支马尾,他们属于龙舌街的男孩,但那些手无法参透马尾摇晃的频率,自然无法把握。红杏的脾性也和马尾一样难以把握,她看见你有时热情招呼有时就像陌生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人见过红杏的马尾拆下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除了柳川。
 
  柳川不例外地向往那条马尾,但他深知门当户对的道理,男孩的胡子和女孩的马尾是绝配,街上几乎每对情侣都是如此。柳川的下巴长期光滑,连胡茬的黑点也没有。杨东茂密的胡子让他很羡慕,或许这就是杨东没有女孩追,但也有不少小跟班的原因。胡子在柳川心中日渐成为某种隐秘而伟大的象征。想长胡子怎么办?柳川悄悄向杨东讨要秘籍,就在寄宿所午睡时。
 
  柳川用脚勾了勾杨东,杨东没有反应。柳川用力了些,杨东冒出一句梦话,吓柳川一跳。柳川使劲踹一脚,对方马上翻过身来,柳川的手不偏不倚盖在杨东的胡子上。杨东一向享受这种表示臣服的动作。“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你说什么?”杨东没听清,靠过来拍拍柳川的脸,“什么东西长出来?”杨东看见柳川的嘴唇翕动着,像两片不倦的飞蛾。“胡子。”柳川摩挲着杨东的下巴,微妙的刺痛让他有些兴奋。“睡觉,闭上你的臭嘴吧。”“怎么长出来的?”柳川罕见地重复了一遍。杨东感到不得不应付了,贴着耳朵慢慢地说:“打火机烧的,火烧后就会长了。”杨东下巴确实有一块疤。柳川转过身去,杨东听到柳川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也会有的。杨东笑了起来,“有什么?有胡子就敢跟我干?要不要我帮你找个火机?”柳川说,“现在不,以后再说吧,反正你要小心点。”
 
  火烧下巴能长胡子,柳川一时不相信。他发现街上不少吸烟的男孩胡子较茂密,成因疑似火机和香烟的催化——热气能催发一切生长,胡子也不例外。柳川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火机,按下开关那一瞬,他隐约领悟到了火焰与火机间的神秘联系。
 
  温暖,然后是疼痛。这是火逐渐接近下巴时柳川的感受。本质上成长必然经历疼痛,胡子当然也不例外。柳川虔诚地闭上眼睛,轻轻仰起头,把火机在下巴缓缓移动。他感到了切实的疼痛,也感到体内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我要长胡子了,它们要长出来了!
 
  火情是红杏妈最先发现的。她正在阳台做饭,车棚里冒出的黑烟引起她的警惕。“起火啦!”红杏妈的叫喊响彻龙舌街十二号巷,很多盆水一齐泼向车棚,扑灭了着火的帘子也扑灭了柳川的胡子梦。我看到柳川的下巴血肉模糊,棚姐恶狠狠地践踏着地上那支潮湿的火机,损失的自行车显然让她更为愤怒。那天晚上,前来放车的邻居都看到潮湿的柳川站在车棚过道,下巴缠着厚厚一层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柳川的下巴都缠着纱布,我们在教室里也看不到他了,于是关于他的秘闻逐渐消散。但是我说过,南方的水汽可以模糊一切,模糊一切也就联结着一切。于是柳川的故事和传说随着雨水在龙舌街上四处流淌,以下我述说的便是其中一部分,直至我目睹那件震惊全街的大事。
 
  柳川从此昼伏夜出,越来越接近一只真正的兔子。兔子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光芒,洞察着龙舌街诸多隐秘。比如没人见过红杏拆下马尾,这是很正常的事,除了柳川。
 
  柳川半夜起来换纱布,听到墙板外有淅沥的水声,以为水管没关紧,出来却看见红杏把头发浸在脸盆中,用梳子一次次从发根理至末梢。红杏的马尾拆散后形成很大的规模,她的头隐匿在河流般的头发下,显得含糊而苍白。柳川看见雾一般的水汽萦绕在红杏周围,他分不清那是红杏头发中蕴含的,还是身体散发的。柳川心里泛起很多幻想,幻想像水草一样撩拨着他的内心,让他觉得下巴发痒。他把洗纱布的水倒入阴沟,在那里撒了泡尿。柳川的身体变空盈了,他看着红杏饱满的头发,明明想干什么事情却不知道该怎么干。怎么干?柳川抚摸着模糊的下巴,他有些想清楚了,拿着脸盆朝红杏走去,从红杏的大盆里舀了一盆水。纱布轻盈地浮在水面上,与往日的沉底不同。
 
  正在洗头发的红杏吓一大跳,“啊呵!”柳川听出惊吓中的隐忍,看到红杏头发掩映着的眼睛很美丽,激起了他某种残暴的联想。
 
  “借用一下。”柳川听到自己发出声音。他搓洗着纱布,看见红杏乌黑的血从发梢浮涌至脸庞,红杏的脸掩映在主要若干缕头发下,与自己从车棚里透过铁栏望见的状态相似。他厌恶这种沉默,把洗纱布的水朝她泼去。
 
  奇怪的是,红杏没有叫喊。红杏周围那团雾消散了,本就滴着水珠的头发滴下更多水珠,仿佛水珠可以源源不断从发间流出。
 
  “别出声,帮我把纱布捡起来。”柳川指了指顺水泼在红杏盆里的纱布。
 
  红杏撩起头发,捞起纱布甩到柳川盆里。
 
  柳川看见红杏闭上了眼睛,呼出很长一口气。她继续把马尾散在水中涮洗,柳川感到自己的头接近了那盆水,自己的头发也接近了那盆水,他们的头浸入一个盆里,他们的头发也浸入了同一个盆里。红杏的头发漆黑悠长,柳川的头发糙杂凌乱,前者包融着后者,后者依赖于前者,前者与后者相连相通,正如红杏和柳川都体验到了某种悸动。龙舌街恋爱男女的交流不依靠语言,不依赖肢体,不依附器官,头发中流传着龙舌街男女的情爱,龙舌街的男女依靠头发进行心灵交流。这不是龙舌街流传的普遍规律,是我在一次次观察和体会中萃取的重要经验。没人说过这条经验,没人写出这条经验,因为这种经验根植于龙舌街人每一根头发的毛囊中,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夜晚是毛发生长的时机。每隔一周,柳川就半夜起床,在公寓楼一楼的阳台和红杏一起悄悄洗头。柳川照镜子时惊异地发现,下巴的疤痕淡了许多,一些小黑点里有东西在钻出来。柳川兴奋而恐慌,他把这一伟大变化归功于红杏的头发——每次一起洗头时,他会捞起水中散落的几缕,把它们按在下巴上轻轻揉搓。红杏的头发不依赖于红杏,红杏的头发有自己的生命。柳川感到那些头发在手中细腻地滑动,在召唤下颌的某种物质。
 
  柳川很享受这种感觉。
 
  柳川讨厌南方的春天。从这个季节的空气里,他总能闻到一种温暖的潮湿,和发廊里闷热油腻的气氛别无二致。柳川厌恶这种气氛,这种气氛赤裸肉麻,不知羞耻地萦绕着柳川。春天的柳川更像一只兔子,他的嘴唇仍不停翕动着,头发愈发蓬勃杂乱,眼睛更加明亮。小剪的理发店对面不时有人卖野兔,笼里的兔子很有柳川的神态。
 
  柳川开始踢被子,难以入眠。他多次发现,旁边母亲的床空空如也。
 
  在温暖潮湿的空气中,柳川再次醒来。今天母亲不在,红杏也不在。她们到哪去了?柳川换上大头鞋走出车棚,南方春天的夜晚时常发红,没有月亮一切却能清晰可见。
 
  这是柳川半夜第一次朝红杏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发现小剪理发店前的灯很别致,红蓝白交错,日夜不息地旋转。
 
  柳川觉得自己成了只兔子,在十二号巷灵活跳跃着。世界寂寥无声,柳川听见自己心脏在狂跳,胡子在沙沙生长。柳川敏捷而轻盈,跳上刻着棋盘的石桌,跳上卖海南粉的推车,最终借力于小剪放在店外的毛巾架,跳上了理发店的屋顶。柳川从天窗窥视着店内的一切。
 
  母亲要散架了,母亲要变成一堆头发了,这是柳川的第一印象。他看见棚姐在颤动着,她乌黑柔长的头发传导着,放大着这种颤动。母亲的身子朝门开张着,长出许多肢体,柳川还没意识到其中一些是小剪的。母亲的头发遮蔽着一切,如同水汽模糊着一切。那团白雾又出现了,神秘地围绕着母亲,还有小剪。白雾散发着温暖油腻的气息,柳川在迷幻中想要呕吐。他们坐的椅子转了半圈,金属椅腿反射出弧光,刺痛着柳川的眼睛。他们在做什么?它们要散架了,他们要散成一堆头发了!
 
  椅子对面的镜子里,母亲的脸含糊而苍白,和红杏一样。头发停止颤动后,那团白雾便消失了。柳川看见小剪摸起剪刀,伸到母亲头发下面。他听到剪刀闭合又打开时不畅的摩擦声,母亲的头发变短了一截,碎屑撒了一地。黑针要来了,黑针要朝自己飞过来了!柳川忍不住尖叫一声。“谁!”那团肢体和头发马上解散。柳川掐一把旁边的野猫,猫发出同样尖厉的声音。
 
  做只猫也不错,柳川想。
 
  关于头发的这类秘闻在龙舌街不算少见。许多少年被头发困扰着,只是柳川异常明显。头发对龙舌街人有着重要意义,对龙舌街少年的意义尤其重大。柳川跟我聊过不少关于头发的事,他有些想法和观点实在巧妙,让我深感佩服,让我深入思考。我认同他的一些说法,从这一角度来说,我们这对矛盾的对立性得到有效缓解,同一性大幅提升。每当我向别人传达柳川关于头发的观点时,主语不觉中总是变成我自己。那干脆就以“我”为人称吧。
 
  根据历史老师的说法,是否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从事劳动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但好像只有人头上的头发区别于身体其他部位的毛,太多动物从头至尾披着一样质地,一样颜色的毛。我认为这是人类智慧的外在象征,这一象征同时为激发人类的创造力提供了天然素材:我看到龙舌街外的世界有更多发廊,每个发廊都有好几位小剪这样的师傅,手艺看起来更娴熟,更有做出花样的本事。比如有人头部侧面有闪电的形状,那是把一片头发按闪电的形状剃掉的结果。有女人顶着层层叠叠的辫子,我们全校女生的马尾加起来可能都没这么多。这些都是小剪做不到的。我看到这些头发便泛起难以言表的感受,一方面觉得头发远离自身视野,不理解在其上下功夫的意义何在,一方面又渴望打理好这块冗杂,比如用许多发胶固定,全部头发分成不相等的两个包。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因头发而起,人类的麻烦和斗争因头发而生。我翻阅过许多历史典籍,里面的改造,革命,迁徙,战争,流亡,刑罚,无处不见头发的影子。头发依附于人的头颅,头发也有自己的生命,也想创造世界和书写历史。如果每根头发都有思想,人类历史的卷帙必定更加浩繁。
 
  这类发散的想象充斥我的头脑,我时常在课上漫无目的地想象,脑中生出无数藤蔓,要把全班人都吞没。人的一生不断理发,让我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很长时间都盘踞在我的脑中:每根头发或有数十米长,塞满了每个人的脑袋。我想拔掉以一劳永逸,但每次尝试只能得到一小截。头发的一端末梢,也就是毛囊,引发了我的极大兴趣。我迫切想知道里面有什么,能让整根头发的形态与精子相似,让我想到生殖。毛囊里或许就藏着人类全部基因的秘密,因此我在科幻征文中描写未来人类如何通过头发繁殖,结果在初审就被大批一通。皮肤和头发很相似,都在不断延伸和更新着。我惊异于人类皮肤强大的愈合功能,惊异于剖开肚子那块皮肤便能诞生生命的伟大。我急于探索皮肤下隐藏的若干世代,一次次划开的结果却只是流血。话题回到头发与龙舌街,谁能告诉我这条街的麻烦为何总因头发而起?如果所有人都是秃头,龙舌街的生活是否会更为和谐宁静?
 
  小剪最近生意不太好。以往每隔十天半月,街上的男孩就集中来理一次发,现在二十多天才来几位。女孩剪发的钱虽多些,但耗时也更长,算下来不比男孩划算。让小剪奇怪的是,他给很多男孩理的都是这种发型:侧边剪短得快露出头皮,头顶只略作修剪。这种头发很快就会长,但小剪没有看到顾客盈门的结果。他给棚姐按摩时旁敲侧击,“姐,你看柳川是不是该剪个头了?”
 
  棚姐意识到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她把手盖在柳川头上,头发淹没了岔开的手指。确实长了些。而且柳川的头发参差不齐,后脑勺一根头发伸进了衣领,侧面还能看出头皮的青。这是他给自己剪发的结果。
 
  “下午去把头发剪了,下午就去。”
 
  “我不去。”
 
  “你这样子见不了人的!”
 
  “我不想坐在那张椅子上。”柳川有了新理由。
 
  “你说什么?哪张椅子?”棚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棚姐看到柳川的眼睛很像兔子,散发着暗红的光。柳川的嘴唇更频繁地翕动着。
 
  “哪张椅子?你到底给不给我去剪?”棚姐越过僵持的界限,操起大头鞋抽打着柳川,腾出一只手抓扯柳川的头发,像提拎一只兔子。柳川翕动的嘴唇嗫嚅着,终于有了内容。棚姐隐约听到小剪,她的身体颤抖起来,一种凉气突然贯通她的身体。“你给不给我去剪?去不去剪?”柳川仍如兔子般沉默。最后,整条十二号巷都听到了柳川的声音: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这句话像针一样悬在棚姐心上。她不明白柳川指的是什么,也不想明白。街上的女人注意到棚姐的头发失去了光彩,棚姐的解释是野猫挠的。听到这话的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棚姐想抓儿子弄清楚,抓着头发厮打一场也好,街上不少女人就是这样解决矛盾的。但她忌惮那句话,每次想起脑中都闪过一道白光。她不知那是吉是凶,只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划开了。
 
  龙舌街许多男孩的头发都在悄悄生长着,它们以柳川为目标,试探着触碰被拉去剪发的界限。头发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生长着,麻痹着家长们的神经。杨东觉得小剪这几次对自己特殷勤,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已成为街上少有的剪发男孩之一。男孩们的头发吸足了南方的水汽,摸索着向上发展。柳川发现路上不少男孩朝自己投来崇拜的眼神,他觉得那是崇拜。柳川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头发自己又看不到,留成什么样有什么可崇拜的?
 
  杨东的跟班不再围着杨东转了。他们时常在车棚外晃荡,目标不明。棚姐看到他们的头发就想起柳川,心里很烦躁。她操起剪刀咄咄逼向他们,剪刀快速开合着,发出啧啧的声音:“都给老娘滚!别逼我动手剪了你们!剪掉你们的×!”
 
  龙舌街十二号巷是典型的南方小巷。在南方,有许多这样的小巷,他们隶属于某条街道,地图上却没有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名字流传于当地人口中。十二号巷在地理上比有名有姓的龙舌街矮一层,因此阴沉潮湿,巷道中一切与环境融为一体,破烂的推车仿佛将长久停驻于此,地面上永远有树叶和烂泥。墙上寻猫寻狗启事糊了厚厚一层,我一直怀疑房顶那只野猫便是其中一只。
 
  小巷凝聚着爱恨情仇,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不时借宿于此,碎酒瓶和烧烤签子时常混在烂泥中,那是夜行少年的痕迹,小巷的阴郁促狭烘托着这种气氛。小巷的地面不全是破烂的碎屑,小巷的地上也有有价值的东西,公寓楼里不少孩子就时常捡到一毛两毛。一个男孩捡到了一张折叠的纸,他以为包含着惊天秘密,打开后却是几行歪扭的字:
 
  仅能使用剪刀和肢体,其他工具不行。
 
  不对着眼睛、嘴巴和下身等敏感部位。
 
  不叫救兵,伤情自理。
 
  输的人吃掉对决产物。
 
  下面有两个红指印,好像还有落款,但被烂泥糊住了。
 
  落款是柳川和杨东。
 
  那个傍晚,龙舌街的人看到柳川面色凝重,双手插兜走在街上,夕阳给他的神色添上了悲壮的色彩。柳川每根头发都有自己的想法,参差野蛮地生长着,在南方的春风里倾向不同的方向,补充着龙舌街男人千篇一律的发型,示范着龙舌街男孩的风姿。这一补充和示范引起了杨东的嫉妒,这是今天他们对决的原因。对决的目标只有一个:看谁剪掉对方更多的头发。
 
  杨东拿着一把剪布用的大铁剪,把手包着红塑胶。杨东的手握成拳头,拇指和食指穿过把手的圈,双臂交叉,摆出防御的姿态。柳川不在乎坐在石桌上的杨东,手指套着剪刀把手转圈。柳川的轻蔑彻底激怒杨东,他叉开剪刀直奔柳川头顶,很有横扫草芥之势。柳川双手交叉护头,错开的剪刀套在指上,直指天空,好像兔子两只耳朵。柳川看到杨东一些头发竖了起来,黑针,黑针又要射向自己了!“放开!你个嗦×毛的!”杨东放下剪刀去扒柳川的手,柳川一合剪刀,杨东的虎口被剪开一道口子。杨东再次扑向柳川,一张开剪刀虎口便刀削般疼,只好放弃剪刀赤拳上阵。柳川的头卡在杨东臂弯里,他快窒息了。他闻到理发店那种温暖潮湿的气息从杨东腋下流出,杨东的头发辐射着酸笋般浓厚的气息。柳川没忍住,吐了,吐得翻江倒海。杨东感到怀里一股温热,低头一看尖叫一声,撒开双臂逃走了。对决不了了之。
 
  柳川剪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吹向南方的天空。
 
  红杏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马尾了。放下马尾她的生活也随之散乱,顺着头发滴得到处都是。她迫切需要一个核心,把精神与思考集中起来。扎好马尾时,红杏感到自己的意识都聚向了后脑勺某个点,那里有一束东西服从她的指令,也牵引着指挥着她。柳川和她在夜里秘密洗头时,她感到自己顺着头发流向了柳川,柳川的头发也传来某种信息和物质。柳川的头发是龙舌街其他男孩没有的,它有自己的想法,生命力旺盛,主动从柳川脑中钻出,探寻着离头皮越来越远的世界,意欲书写龙舌街的历史。它们探寻到了红杏,与红杏的头发相识相爱,于是柳川和红杏也相识相爱了。这是关于他们情爱起源的主要传说版本,如果你觉得太荒谬,可以不去相信。
 
  关于红杏为何总以马尾示人,龙舌街的人主要有两套释读。第一套一句话就能说清,因而流传最广:
 
  红杏的头皮屑严重,披头散发不美观,容易弄得到处都是。
 
  第二套说法涉及龙舌街外的广阔世界,更复杂也更易于龙舌街人添油加醋:
 
  事情起源于红杏的外婆。红杏娘家在北方,据说和小剪的籍贯有所重合。红杏的奶奶生前极爱干净,是北方农村少见的冬季洗澡也勤的老人。老人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下南方闯荡,拿走了家里所有积蓄,一去十多年没音讯。红杏妈赌气之下嫁了人,也逃来了南方。红杏妈其实不是红杏严格意义上的妈,是红杏的姑姑。红杏妈离婚后就把红杏接来南方,那时红杏已经有了扎马尾的惯习。红杏扎马尾是因为她怕虫,那些发丝像极了虫,在她眼前晃荡,阴魂不散,她一看到就觉得恶心,想起在老家去世的奶奶:房间里只有奶奶和红杏,奶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卧床半年动弹不得。红杏年幼不懂事,只能帮外婆擦擦脸,身体和屎尿只能潦草收拾。奶奶的身躯常年隐匿在棉被下,身体里的精华全都流向了见人的地方,因此头发异常油润鲜亮,发质和二十多岁的少妇竟毫无差别。红杏看着奶奶吐出最后一口气,头发的光华迅速消逝,和脸上的肌肉一起萎靡下去。她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来的这么多虫,不一会就爬满了奶奶的头发。头发间的虫子给红杏带来巨大的阴影,从此她怕虫子了,怕头发了,怕那种叫头发的虫子了。
 
  红杏今晚没看到柳川,她洗完头发已经好一会了。红杏内心被一团迷茫的白雾攫住,她看见每根潮湿的头发在自己眼前颤抖着,好像在召唤些什么。就在她准备回屋休息时,柳川出现了。今天的柳川很不一样,柳川体内藏有很多只兔子,它们蹦蹦跳跳奔向红杏,红杏从柳川眼中读出了某种欲望。
 
  “进屋吧,我妈今晚不在。”红杏听到自己说。她轻轻打开阳台的铁门,两人从缝隙中溜进客厅,像兔子一样。
 
  南方的春天湿热,柳川感到自己被黑夜撩拨着,身上更加燥热。他手忙脚乱地解衣服,不时腾出一只手揉搓红杏的身体。红杏觉得身体膨胀起来,她不太明白柳川想要做什么。她听见头发向她发出指令,于是也开始行动。有一瞬她觉得马尾敞开的宽大就够遮羞了,衣服对她而言没有太大作用。“等等!”红杏突然喊道。柳川顿住了。他看见红杏的手伸向自己的头发,拔下后脑勺最长那根,弹到黑暗中去。红杏就是这样的女孩,有时断然拒绝有时欣然答应,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柳川抚摸红杏柔顺的头发,突然得到某种灵感与决心,很顺利就进去了。红杏伸出舌头,迅速舔了下柳川的鼻子。恍惚中,柳川感觉到红杏的身体在逐渐缩小,红杏的身体正在坍塌,红杏要变成一堆头发了!柳川愈发紧张,体内一股温热转移给了红杏。红杏像一只兔子一样缩了起来。
 
  红杏最近总是头晕,头晕的主要来源是她最近频繁做的一个梦:她梦见柳川的头发有规律地旋转着,以头顶那个漩涡为中心,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似乎要把自己吸进去。红杏再次从眩晕中醒来,感到身体很沉重,除了后脑勺下腹还有个东西在牵引着她。红杏隐约觉得和那晚的事有关,去区卫生所挂了号。
 
  “红杏!你这是怀孕了!你看看你才多大!”医生提了提口罩,嫌恶地看着红杏。红杏来不及听完那句话就逃出去了,她觉得全世界都听清了那句话,下午饱满的阳光正在审讯她。红杏把马尾拨到胸前,低头快速走着,不知道去哪里。她是绝对不会回到十二号巷了,那里处处充满巨大的陷阱,要把她整个吞没。
 
  去哪里?去哪里才好?胸前的马尾随走动而颤抖着,让红杏十分烦躁。她有种去做尼姑的冲动,把头发全部剃掉,至少紧密地包起来。她只知道市郊有少林寺,尼姑庵在哪里?她又想起一个说法,怀了孕就不能做尼姑了,怀了孕六根就不洁净了。是的,不洁净了,红杏在纷乱的思绪中总结道。她看见自己的双腿搬起身体,载着她走向老年大学后面的废弃篮球场。那是柳川时常出没的地方。
 
  柳川正在独自练习,他看到红杏在此有些惊讶,把篮球扔给他。红杏没有接,缓缓走到篮球架旁,靠着坐下来。柳川斜躺着,头枕在红杏膝盖上。这是龙舌街十几年前比较著名的恋爱场景。
 
  “我不想活了。”红杏说。
 
  柳川感到莫名其妙,直到发现红杏不停抚摸肚子才隐约意识到什么。
 
  “打掉吧。”
 
  “不,我怕疼。”
 
  “上好点的医院,我可以偷偷去看你。”
 
  “我怕疼,我怕一直疼到死。”
 
  “你连死都不怕了,怎么还怕疼。”
 
  “我想快点死,最好不疼就能死。”红杏理清了思路,“疼一下也可以。”
 
  柳川觉得红杏很怪。他慢慢直起身想离开,红杏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柳川感到全身每个细胞都被控制住了。
 
  “你也得死,你得陪我一起去死。”红杏一字一顿说道,“快点死,就一下。”
 
  柳川还是不知道红杏想怎么死。投河?窒息太痛苦了。自焚?有人要来灭火。上吊?得历经一番挣扎。
 
  “我们跳楼吧。”红杏说。
 
  柳川觉得很合适,“啪”一下就没声息了,他竟有些兴奋起来,反正很快就会死的,他突然很想试试。“我抱着你,我们一起跳。”
 
  “你在下面的话,我就死不了了。”
 
  “那你在下面。”
 
  “可是你也得死。”
 
  “手牵手?”
 
  “到时候你就松开了。”
 
  柳川看着红杏的马尾,他说,要不就绑着头发跳吧,这样就分不开了。
 
  红杏只会给自己扎马尾,不知道怎么把两人的头发编起来。她拉着柳川在镜子前捣鼓很久,还是不行。柳川提出让小剪帮忙,红杏急得捂住他的嘴:你还真想得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去死!
 
  她干脆也给柳川扎了个马尾。柳川的马尾远没有红杏有风韵,像个兔子尾巴缩在后脑勺。红杏用自己的马尾狠狠缠住这个兔子尾巴,用掉很多皮筋和夹子。好了,这下可以了,我们很快就能死了。
 
  柳川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的头发在召唤他们去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他看见他们顶着奇怪的头发,一人正走一人倒走来到公寓楼天台。柳川的头发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
 
  可怜的红杏妈再次目睹灾难。红杏妈加班回来看到一长条东西挂在楼上,以为谁家被子掉了,走近一看吓得晕了过去。有人马上报警,龙舌街几乎所有人都和救护车一齐挤进了十二号巷。十二号巷公寓楼前人声鼎沸,我也挤在其中。圆形探照灯打亮一大片公寓楼,柳川和红杏是事件的中心:他们是跳下去了,但没有像想象中一劳永逸。柳川的脚卡在一户人家的防盗网上,他们掉不下去了。他们的头发被拉得很长,身体也拉得很长,在南方的春风中微微摇曳。我看见红杏的肢体僵直,似乎想抱住些什么。我们第一次发现红杏的四肢和躯干不成比例,挂在那里像只巨大的蜘蛛。消防队员不知道怎么把他们弄下来,只好架起云梯,虽然红杏的脚尖距离地面只有不到两层楼。被碰到的那一刻,红杏的头发真的脱离了身体,连着头皮分离下来,成为真正独立的部分。那晚下着小雨,我们都看到红杏周围有一圈白雾,源源不断从她身上散发开来。龙舌街的人难得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他们都认为那是红杏的魂,红杏的魂弥散在南方的春雨中。
 
  南方的街巷没有历史。我屡次尝试在历史书上寻找龙舌街的名分,意欲追溯这条生养我的街道的起源,却每次都一无所获。我不断收集和重组各种线索,从龙舌街十二号巷来到龙舌街,从龙舌街走向海府路,把海府路放入美兰区考量,苦苦拓展通往答案之境的可能。最终,我在市图书馆的一本县志中发现了秘密。县志是拓印本,外面一圈发黄,里面还算洁白,应该许久未打开过了。我再次见证碎屑充斥着南方的街巷,南方街巷的历史存在于街坊口传和琐碎的记叙中,龙舌街是典型,龙舌街十二号巷是典型。我翻阅到一个故事,根据前后文推断发生在水巷口西南约五公里处,与龙舌街大致重合。这则故事也是碎屑,我从七零八落的叙述中理出脉络,转述如下:
 
  清朝年间,一男子身患怪疾,体力日下,头发日渐稀疏。眼看儿子恐不久于人世,香火未续,心急的婆婆掏出大量家产作赏,四处请人说媒。月黑风高之夜,媒人领一女子上门,女子相貌平平,头发却异常茂密油亮。婆婆见状甚喜,以为女子气血充沛,易于生养,即刻安排同房。同房后男子状况恶化更甚,头部毛发全部脱落,女子的头发却日见旺盛。婆婆嫌女子风骚过度,欲求过旺,遂安其于家中侧房,阻止两人接触。眼看儿子灯烛将熄,婆婆请医生来问胎,得知没落下种后,动了配阴婚的念头。女子处身已破,家婆虐待日甚,自知命不久矣,上吊身亡。次日清晨,男子气绝,婆婆马上安排装殓。女子房中床腿缠满头发,婆婆并未在意,草草包裹女尸。出殡途中棺材持续异响,婆婆心虚,到墓地后悄悄命人开馆查验。棺中竟是一堆头发,婆婆吓晕过去。当夜,街上一房屋起火,火势汹涌暴烈,前所未见。不久后,街上诸多男子染怪疾,头部毛发掉落更甚,落完人即气绝。县令被迫派人挖出棺材,厚葬了一大垛头发,传于街上男人间的怪疾才逐渐消停。
 
  县志最后几页夹有一张纸,落款于20世纪80年代,里面夹有几根头发。纸上写满了娟秀的钢笔字,填补了龙舌街当代史的空白。我如获至宝,细细品读,了解了小剪那家理发店的从前:
 
  1973年,龙舌街地区革命浪潮空前,“破四旧”运动兴盛。龙舌街组织有条独特的规则,男女老少一律不准留长发,女性头发最长不超过下耳垂,男性以一厘米平寸为标准。一时间街上响应四起,大家纷纷去理发。街上只有一家理发店,供不应求,于是龙舌街十二号巷巷口猪肉铺的张姐也被拉去理发。张姐被安排专门负责妇女剪发工作,拿割肉的家伙瞄准,一切,头发断得又快又齐。张姐自己也是长发,只是攒成个球藏在帽子里,不易发现。眼尖的巡查员指出后,张姐笑着说我给人民服务完就剪,咱都是为了人民嘛。街上妇女的头发很快理好了,此时张姐却不见了踪影,第二天肉铺竟闭了门。张姐马上被打上“私留头发革命潜逃罪”,街上近千双眼睛都在盯着张姐。张姐半夜想逃,被一个起夜的小男孩撞见了。张姐的头发是批判的重中之重,人们巧妙地把它系在街口戏台横柱上。张姐双脚悬空,全身靠头发吊着。张姐头发悠长乌黑的特点显露无遗,被人们轮番唾骂着,每隔一个时辰就剪断一把头发。还剩几厘米见方的头发时,一个小伙狠狠一踩张姐的肩,近一米的一撮长发就带着头皮吊在了台柱子上。张姐头顶留下了一块疤,后来谁也没在街上见过她了。
 
  红杏妈搬走了。柳川在医院昏迷了快一周,做手术前剃光了头发。我见过秃头的柳川一次,那样子很怪,我总觉得那上面应该有点东西,也总得有点东西的。有一天下午放学,我骑自行车回来车棚放好,发现隔离的那片帘子不见了。柳川走后我们的生活减少很多趣味,总觉得车棚空荡荡。
 
  小剪的手艺越来越难满足龙舌街人日益复杂的发型需求,铺面转让出去了。现在我们得去海府路理发,小剪的店被一个女人租来卖炸串。各色炸串整齐摞在曾经发廊的镜子前,小孩子嘴馋,放学总会买几根吃。被问及多少钱时,炸串女人总是笑着说,不贵,不贵的,就剪一次头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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