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雷恩的时候,我常常去圣马洛。于是,有朋友说:“你为什么不写写圣马洛呢?”
我常常去圣马洛,当然是因為喜欢。听说米兰·昆德拉也喜欢。他到雷恩的第一天,说了句“雷恩真丑,实在是丑”,就跑去圣马洛。我常常去圣马洛,倒不是因为雷恩丑,而是因为圣马洛美;尤其因为它有夏多布里昂,有他出生的祖屋,有他埋葬的坟墓。要写圣马洛,那就先写他吧。
在圣马洛海滨,通过一条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的暗礁上的道路(圣马洛的摩西之路),到一个名叫“大贝”的无人小岛,岛上有一个花岗岩坟墓,面朝英吉利海峡,就是夏多布里昂之墓。只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铭文,也没有任何装饰。夏多布里昂
几乎所有的法国文豪,不是葬在巴黎的这个公墓,就是那个公墓,最了不起的进了先贤祠;却很少有人像夏氏那样,选择在荒凉的海滨小岛,让自己面朝大海,却不再春暖花开。
这是他自己生前的选择。他于1848年7月4日去世,4天后举行了葬礼。“我说葬礼而不是下葬,因为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早就在圣马洛近海中的一个巉岩上提前建造了他的坟墓。”在《夏多布里昂》一文中,雨果特意解释说。生前建造自己的陵墓,这是帝王才有的举动,夏氏就这么霸气吗?然而他又不树碑刻铭——也许《墓畔回忆录》就是碑铭?
似乎怕人们不懂夏氏的心思,坟墓旁的石垣上钉着一块铜牌,上面写着:“一位法国文豪希望在此憩息,因其唯愿聆听海涛与风声。过客,请尊重他的遗愿。”
文豪的遗愿果真如此吗?
少年雨果是夏氏的崇拜者,说过那句流传甚广的话:“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什么都不是!”可是说起夏氏的妻子,他却极尽刻薄之能事:“她在家像凶神恶煞……她责骂丈夫、亲戚、朋友、仆人,尖酸刻薄,假正经,讲人坏话,出口伤人……她长得丑陋,脸上有小麻子,大嘴,小眼睛,身材单薄,装作贵妇模样……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怕她、憎恶她、宽容她、奉承她。”
雨果下笔如此不留情,是因为他在寒微时登门求见,受够了夏氏妻子的嘴脸;仅有的一次好脸色,也是为了慈善义卖。“天主教的巧克力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微笑使我花了15个法郎,也就是20天的伙食费……这是卖给我的最昂贵的女人的微笑。”少年时受过的屈辱是可以记恨一辈子的,甚至影响了他对布列塔尼人的观感。
这也许可以解释,夏氏妻子去世后,夏氏参加完葬礼,回家时却哈哈大笑。一个朋友说:“这是脑子进水的表现。”另一个朋友说:“这是有理智的证明!”雨果自然赞同后者。“我诅咒我的婚姻。这场婚姻使我步入歧途,夺去我的幸福。”在《墓畔回忆录》中,夏氏是发过牢骚的。
夏氏的婚姻是家人包办的,他最爱的小姐姐吕西尔张罗得最起劲,婚前他对妻子一无所知。他曾有机会改变这段婚姻。1795年,他流亡到英国,寄住在一户牧师家里。那家的女儿叫夏洛特,妩媚而温柔,深深地爱上了他。这也是他的初恋,令他失魂落魄。她母亲代女儿向他求婚——他们家一直以为夏多布里昂未婚。当他说出“我已经结婚了”时,夏洛特的母亲晕倒了……
“我写作时,她的形象坐在我面前。当我的目光从纸张上抬起来,望着我热爱的形象,好像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夏洛特从一道光线里走出来,统治着我……我青春时代的初恋呀,你带着你的魅力逝去了!的确,我刚才重新看见了夏洛特,但是,这中间过去了多少年?”这是过了27年写下,又过了24年修改的,这中间过去了半个世纪!而修改后没多久,夏氏就瘫痪了;又过了几个月,夏氏便去世了,享年80岁。
“遗体不能马上运往圣马洛,因为起海浪的缘故,遗体只能在7月18日葬入坟墓。”雨果这么写道。其实,影响下葬的不是海浪,而是潮汐。通往夏氏坟墓所在小岛的道路,一天会两次被潮水淹没;如遇上天文大潮,则整日都会淹在海水中。我每次都登上了小岛,但有人去了好几次,就是没能登上小岛。雨果说的就是这回事,只不知是他没写清楚,还是译者没译明白。
记起那次从小岛上回来,坐在朝向海峡的堤岸上,吃着一个硕大的“盖吧(肉夹馍)”,看着潮水渐渐涨上来,游人们纷纷撤离小岛。眼看着潮水开始淹没道路,却有几个游人滞留小岛,堤岸上的看客都惊呼起来。几个工作人员涉水过去,拉着游人安全撤回岸边,又引起看客们的阵阵欢呼……
海峡云淡风轻,游轮进出港湾。小岛重又孤立于海中。岛上只有夏多布里昂,背对他出生的祖屋,面朝夏洛特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