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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十二章)(5)

时间:2021-09-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就像挨了儿子一记窝心拳,晓鸥站在门厅里半天不动。她不是农家人,她对天伦不敢那么信赖。她像都市许多父母一样,做小媳妇一样做母亲,尤其做十五岁男孩的母亲。

    她多少个月苦心经营的亲子项目,被一个段凯文毁了。淋浴的水温偏高,她需要那一股股热流,恨不得让热流更换她一身冰凉的血液,在空调过剩的赌场贵宾厅里凉透的血。

    下午一点多钟醒来,她第一个动作是打开手机短信。老刘来了七八则微信。她顾不上听老刘啰唆,直接打开十五分钟之前来自老猫的信息。

    “我已经找人跟段的叠码仔谈了话,从侧面了解到段的新动向:段今天凌晨三点到七点多玩的是拖三,昨天赢的一千三百多万又输掉四五百万。”这条信息是持续的,三分钟之后,又一条信息接上来:“假如你昨夜听猫哥一句,至少能让段偿还你一千万的债务。我已派元旦去银河守候,一旦段出现,马上通知你。”

    昨天的悬疑都被一一解密,接下来是一阵无趣:又能如何?晓鸥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心里最常盘桓的就是四个字:又能如何?多赢几百万,又能如何?少几百万,又能如何?

    她带着“又能如何”的微笑,坐在梳妆台前梳她比三年前稀疏的头发。化妆和发式让她艳光四射,可又能如何?世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的艳吗?世上可还有任何人值得她为之艳丽吗?儿子已经有两天一夜没看见她了。儿子只有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事实,他有个比别人美得多的母亲。那时她花工夫修饰出的美才有了主题。她已经两年没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了。在他的学校,公认的家长是保姆。

    吱吱吱的震颤使手机在梳妆台上奇怪地爬动。瞬间她忘了它是个机器,感觉它是一种异体,这十多年来离间了人间与生俱来的横向纵向关系的异体。她看到使之发出吱吱鸣叫的是老猫。从天而降的老猫干涉着她正常动作的连续性:她必须放下那支遮盖黄褐斑的粉底毛笔,让老猫打断一下。她和儿子生活的连续性,被吱吱叫的异体打断得破碎不堪。她想起史奇澜:他总是拒绝被打断。手机是他用来打断别人的,他什么时候想通话想发信由他决定,就是说,只能是他用手机,而不能让手机用他。对老史的一丝遐想、一丝渴望让她心生一种痛楚的甜。她决定不理此刻成了异体的老猫,不让他离间她和她遐想中的老史。

    老猫不甘心,在她化好妆之后又开始吱吱叫唤。这回是电话。

    “喂?”

    “怎么不回短信?”老猫带一种劈头盖脸的架势。

    “什么短信?”她还在想史奇澜那老烂仔可还好好地活着,现在何方……

    老猫拿她没办法地咂吧嘴:“啧!我告诉你,元旦已经把段老板扣住了,正等你出场呢!”

    “扣他干吗?”晓鸥对老史的相思立刻被离间了。

    “不扣住他,他就把钱都输光了!”

    晓鸥到达银河酒店大堂时,老猫正在手机上跟人激动地通话,一头茂密的白毛起了狂飙。看见晓鸥,他匆匆跟通话者道别,挂上手机,告诉晓鸥那边也是个赖账的,还是什么省的宣传部长呢。

    “段凯文呢?”晓鸥顾不得表达她对老猫的同病相怜。

    老猫指指楼上,叫晓鸥跟他去。途中晓鸥弄清了扣押段的全过程:今天上午十点,段和广西人到了赌场,一个小时就输掉三百多万,而且是玩“拖”。元旦向老猫打了报告后,老猫让元旦立刻把段骗出赌厅。

    “怎么骗他的?”晓鸥问。

    老猫替元旦编撰出最具效力的诈骗语言:“先生,有个姓段的小伙子从北京过来,专门来见您。”段一听就诈尸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元旦马上问要不要把小伙子带来见他,段把脑袋摇成了个拨浪鼓。元旦表示可以带段老板去见小伙子,段眼睛红了,鼻头更红,这回脑袋摇得很慢,有气无力。元旦安慰他别分心,好好玩,反正姓段的小伙子已进了他的房间,正休息呢。段问谁他妈的让他进房间的?他一大声就把老泪震出了眼眶,从眼镜后面直泻下巴。元旦告诉段总,酒店前台听说孩子是段老板的儿子,还未成年,就放他进房了。新开的酒店,希望大家开心,周到得过点头,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小伙子确实姓段,他护照给他做了证。段再也不犹豫,独自向贵宾厅外面走,把剩在台面上不多的筹码都忘了。广西人收起段的筹码,追出赌厅,段接过筹码却挥手拒绝了叠码仔的随行。

    段一出电梯就知道真相了。元旦很坦荡地告诉他,段老板受骗了。其实想见他的人不姓段,姓梅。

    梅晓鸥就这样被推到对台戏的位置上。段凯文听见门铃抬起脸,对业余看守元旦说:“开门去。”老板架子一点没塌。

    门在老猫的脸庞前面打开,老猫个头不高,段凯文掠过老猫的白发把晓鸥精心护理的黑发看得很清楚。老猫率先走进段的房间。一个商务套房,广西人待他不薄。晓鸥在门口摆了一系列面部表情,没一个合适拿出来见自以为成了隐身人的段凯文。因此段看见的她基本上是粉底和化妆笔勾画的脸谱,脸谱下她的脸部肌肉已经累极了。

    “晓鸥,这就不够意思了,是不是?你知道我抛家弃子,还用我儿子做钓饵把我骗出来。”段从茶几上拿起一根烟,打着打火机,因此后半句话是用没叼着烟的那半张嘴说的。

    两年的失踪,似乎潇洒走一回。晓鸥被他的主动弄得像个乡下丫头,急于为自己辩护。

    “我还在家梳洗呢……收到猫哥的短信……”

    “你自己要见我,我能不见吗?你梅小姐恐怕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到妈阁的吧?恐怕你前天就暗地盯梢我了吧?”

    原来他前天就到了。老猫抱着两条晒黑的手臂,跟元旦各坐一张椅子,完全一张空白脸。扑克脸。老猫的左胳膊上文了一朵夏威夷兰花。这只孤猫早年大概爱过夏威夷兰花所象征的那个女子。现在夏威夷兰正怒放,老猫身上一用劲儿,大臂肌肉使它怒放成了一道狰狞的符,老猫的表情全跑那儿去了。越听晓鸥自我辩解,段凯文越是步步紧逼,揭露指控,那朵夏威夷兰便越怒放得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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