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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十二章)(7)

时间:2021-09-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当了两年寓公,什么也没干。”

    “那你怎么又想到回来,回妈阁,我是说……”

    “我一个朋友邀我来的。”

    “我没看见你的朋友……”

    “他在散座赌小钱。他从来没赌过,对澳门特别好奇,非让我陪他来。”

    “你听说你太太又中风了吗?”

    他没话了,眼睛越眨越快,企图把眼泪眨回去,或者这么眨眼至少给泪囊打个岔。

    “这是她第二次中风,据说第二次中风是很危险的。老刘才告诉我……”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段打断她。

    晓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

    “老刘真够烦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不要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债权人说。我姓段的死也不会乞怜。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给他自己和所有债主,包括晓鸥垫底。

    原来老刘跟段始终保持着联系。老刘对晓鸥表白的歉意原来不限于他所表白的。她该怨老刘的,可她却对老刘多出一层敬意来。老刘对段这个朋友是无条件接受的,对他的胜负都全盘接受,他给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诚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刘知道段漂洋过海回到了东半球,回到了老妈阁。也许段太太因为老刘的照料没有陷入彻底的绝境。

    “那段总这次回来,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有啊。我还是回去干老本行呗。大部分债务都还清了,幸亏海南那块地拍卖得不错。现在就剩下几笔赌债没还。”他接下去的话大概是:没什么大不了,或者,可还可不还。他曾经跟晓鸥暗示过:叠码仔靠赌徒们从赌厅挣钱,因此他欠了叠码仔的钱也白欠。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依据。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从头再来,律师,立案,起诉……一切令晓鸥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从头再来……两只海鸥落到车窗前,都抬头向车里的人张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俩,又用右眼看看他俩,颈子灵活得可笑。两只鸟类叫花子,等着车上的人赏它们一点什么,渴盼都写在它们鸟类的脸上。晓鸥后悔没带任何食物来。

    段凯文却打开车门,扔了几块揉碎的饼干,赏给海鸥。那是飞机上发的饼干。吃晾干的煎饼读完大学的段总保持着好传统,可以在赌台上一夜扔掉上千万,粮食对于他却永远值得吝惜。

    “在美国学了不少东西。”段突然说。

    晓鸥等着听他学到了什么,他却深奥地沉默了。她已经放弃等待了,他却又开了口。

    “认识了一个姓尚的先生。他认识你。”

    “哦。”

    她心里沉一下。沉什么呢,她从来没在段凯文面前装圣女。

    “他也说你不容易。”

    到现在晓鸥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夸人呢,还是损人。段又变成他俩之间主动的那个。

    “姓尚的是个老赌棍。我儿子的父亲要是没碰上他,不至于彻底废掉。看来赌徒到最后是会物以类聚的,太平洋都挡不住。”她恨透那个怕段凯文的梅晓鸥了,因此变出个唇枪舌剑的梅晓鸥来。

    “那我倒纳闷了,晓鸥你跟爱赌的人这么不共戴天,自己为什么要干这行?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劝你改行吧,凭你的能力才干,到我公司当个副总都绰绰有余……”

    “您现在是什么公司啊?”

    梅晓鸥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说,等我回去重新开张一个新公司的话。”

    他不会让她拿他那三千万入股吧?那样他欠她的三千万债务,肉就烂在他那一锅肉酱里了。

    “您打算开什么新公司?”您的股东们对您还没撤诉呢,他们每人都因为您挪用公款,抛下若干烂尾项目赔了大笔钱财。

    “凭我资深建筑师的资质,愿意做我合伙人的太不难找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我这张资质证书北京所有开发商都搁在一块儿,也没几个人有。当年从零创业我都不怕,现在我怕什么?家英一再跟我这么说。”

    过去您是零,当然不怕;现在您连零都不如,要苦干多年才能达到零,区别就在这儿,段总。这些话晓鸥用一个“您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的笑容回答了。

    “美国和加拿大是让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种寂寞,让你把上辈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晓鸥,你爱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个女人家,对赌博深仇大恨,听说你的祖父就是赌输了自杀的。可你为什么非干这么个行当……”

    “这行当不挺好的?挣钱快,不用看老板脸色……”我不干这行,怎么报复卢晋桐、史奇澜、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吴娘就该干这行,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找补回来,什么夺走了她丈夫,她就报复什么。什么夺走了那个头发微黄、一笑就没了眼睛但憋着大志向的卢晋桐,她梅晓鸥就报复什么。她可是亲眼见证卢晋桐怎么被一点点夺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后又是一根手指,夺走得那么血淋淋。十九岁的晓鸥初见他时春笋一般,直到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都没把他从他的父母老婆身边夺走,可赌台办到了,把他彻底夺走了。她站在赌徒们的背后,她的身姿等于那块刻有“回头是岸”的崖石,可他们没有一个回头的。她眼看他们离岸越来越远,于是她便生出一种恶毒的快感:别回头吧,沉溺吧,沉淀成人渣吧……她就这样完成了一场场报复。当然被报复的不只人渣们,还有她自己。她精心打造优良富足的生活环境却养出一个孤儿般的儿子。十多年中她心里有句奋斗口号:“为儿子的幸福”,现在她越来越怀疑它是她对自己撒的一场弥天大谎。可悲的是儿子早就怀疑这是谎言,他从三四岁开始就怀疑,只是到了十四五岁才将怀疑诉诸表情:妈你别老拿我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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