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
晓青连喊了三声。每喊一声身体往前一够,第三声时她不得不将双手狠狠往下扯住,防止自己彻底变为摇头晃脑的大鹅。与她相对只有寥寥数人,我低头不敢看她眼睛,天窗的阳光也刺眼得让我无法看清,她就是一团金黄的声音。我们五六个人原地挪来挪去,勾出个像样点的矩形轮廓都很勉强。洪姐坐在看台阶梯上,双手搭在打开双腿的膝盖上,不时腾出只手把塞进嘴里又掉下来的口哨塞回去,塞进嘴里又掉下来,反反复复晃晃悠悠。我也不敢看她的眼睛。集合啦!那些体面下吼的意思终于爆发出来。晓青转身爬上台阶,靠在上面的女生三三两两,很快关上小说收好作业,没等晓青接近,就瀑布般一股股下来,仿佛晓青与她们之间有着巨大斥力。在晓青登上最高级台阶那一刻,台阶末端那女生灌了几口水,也匆匆下来。等到一股股瀑布陆续汇到一起后,洪姐才缓缓起身,阳光给她勾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轮廓。她依旧沉默着,目光跃过底下的我们,落到对面隔壁班的队伍上,看着一个个人走进队伍,仿佛他们是在她的目光调配下才行动的。等到一团人成了块矩形,她才很满意地走下台阶,嘴一松口哨就坠进胸前双臂达成的窝里。瞟过第一排每个人,她向队伍最左端的晓青点个头:报数吧。
我们热得不行,鼓鼓衣服动动脚,把间距扯得歪七八扭。体育课排在上午最后一节,上个月隔壁班一个人户外上课中暑,一行人忙活好久才缓过来,从此调到体育馆里上课——至少是在体育馆里集合。体育馆四面都是七级的大台阶,当作看台,分别被漆成红色、绿色、黄色和蓝色,与校徽颜色呼应。绿色那一面台阶最宽,中间断开一截,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放着一排桌子,开大会时领导们用,歌舞晚会时当评委席用。如果是后者,场地中央一大片木地板就是舞台。体育队训练用,上课打篮球用,彩排用演出用,我们现在集合也要用,很快凹下去好几片,黑乎乎很难看,稍不注意就会崴脚。比凹下去更多的是翘起来的木板,多位于边缘,像一片巨大的创可贴,掀开大些露出一片水泥地。我站在上面,压平了一片木板。
“十!”“十一!”第一排刚结束,又有几个人进来,有说有笑。一看到我们正儿巴经地站着,放下雨伞很快挤进来。报数从头开始。我和大超站在最后一排,右边一大段不和谐的空白,让我们俩好像前一排折出的尾巴。刚报完一半,洪姐踮起脚扫了后面一眼,皱了皱眉。大超一脸无辜。我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东日,去把他们叫回来,去。”我在她平静得近于平淡的声音中走出去,身后一片唏嘘。
我承认,每一次体育课,对我都是种折磨。确切地说,是上课前集合那几分钟。每次都是晓青喊集合,我早早站好,挺立得快成了面旗帜,在吵嚷的体育馆里显得很滑稽。谁说身先士卒是最有力的号召?作为体委,不论我卒得如何死去活来,他们也不会及时站好队,每节课都重复着开头的剧情。晓青越是吼得多,吼得大声,就越像是对我的惩罚。尤其当她吼时不看我一眼,这惩罚便来得更加深重,狠狠抽打我的良心:你这是有多不称职?连个队都整不好?说难听点,就是无为。虽然她从未当面对我说起这些。唯一提起的一次是在这学期开学第一节体育课前,她挤过闹哄哄的人群,双手撑着我课桌:这学期你来管集合吧。我不干了。也许给我留些面子,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话撂下就走。她果真没有像往常一样,上节课老师一走就开始催促下楼集合。其实催促不催促没啥两样,全班人体育课前的集合永远是三段式:以师傅为首的阵营一溜烟就到了楼下,在篮球场喊得没心没肺,我立在体育馆里,一处宣示着集合的标杆。然后中间一群人开始稀稀拉拉下来,最后快排好时又点缀进来三五个。大家似乎并不责怪那三五个人,大概是这几个人每节课都不尽相同,除了晓青和我谁都曾是其中之一。师傅一行人在篮球场如火如荼,快点完名才发现最后一排寥寥几人,我和晓青不跑去叫他们是不会回来的。奇怪的是,每次我走出体育馆,他们就一串珍珠般从篮球场赶来,接应一样,仿佛算好了我出来召唤的时刻。他们跑回队伍,我走着返回,颇有赶鸟回巢的成就感,但这身份带来的快意也仅限于此。晓青没喊我也没喊,这次我们一起沉默着下了楼。体育委员体育委员,谁都需要体育,但并非人人皆为委员,也不可能人人皆为委员,至少我认为自己很不算合适人选。如果没有那次无意的眼神接触,我从未想过要担此重任,能担此重任。体育老师一年一换,当时那位年纪轻轻,头顶却犁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小麦色的头皮油亮,像片饱含肥力的土地,流汗时一粒粒汗珠吸在头皮上,波光粼粼。第一节课他一种手臂高高举起,问谁想当体委。全体沉默几秒钟后晓青出了列。老师,我来吧。她的大方和坚定赢来了我们钦佩的目光。晓青比我矮快两个头,相貌实在没什么圈点之处,那次她撑在我桌子前,我才发现她琥珀色的瞳孔其实很美丽。老师自顾自地鼓几下掌。很好!还需要一个男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前三排女生抬起头,后一排男生低下头。大超用脚绕着球,师傅更是直接蹲了下来。估摸着他应该不会期望有人主动出列,我抬起了头,很不合时宜,目光刚好碰上。他大概认为这一抬头很有些毛遂自荐的意思,便指着我说,最后一排那个,就你了!我左顾右盼,祈求松动意志半分。那个摇头晃脑的男生,对,就你了。
今天篮球场空无一人。二楼活动室砰砰响,推开门发现在打乒乓球。见到我他们愣了一下,拍子压在球上哗哗下楼。洪姐抿着嘴唇,盯着脚尖晃来晃去。所有人归队后,重新报了遍数。人都到齐了没?她朝晓青扬扬下巴。晓青踮起脚确认一遍,齐了。洪姐朝我噔噔眼,点点头,示意出列。我不情愿地迈出一步。她指指脚下,眉毛挑得更高了,示意我到队伍前面来。
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她吹声口哨:带操!原来轮到我带领做准备活动了。我转过身背对大家,被她一把扳回来:看着大家做!头部运动,预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所有动作我尽量反着来,他们抬头我低头,他们左转我右转,一方面考虑到示范作用,一方面可以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第一排动作有模有样,越到后面越松懈下来,师傅那排简直是蜻蜓点水,无关痛痒了。前压腿……三二三四五六七八……洪姐一条鱼般穿梭在队伍中,随时踢踢同学的腿:压下去,再压下去点!师傅一见靠近也拉大了姿势。洪姐是今年学校一批新上任的体育老师之一,体育组更新换代很快,每年总有半数以上新面孔。上次那个选体委的老师待得算是久了,教了我们一年,又教了隔壁班半年,才看不到他的身影。上周他回来取东西,如果不是那道犁得光滑的头皮过于标志性,与年龄大不相称的肚腩简直让我们不敢相认。与洪姐一道来的还有四位老师,两男两女,都很年轻,一个女老师看起来还像个初中生。另一个实在很胖,不,应该说是壮实,真正肥胖的人一动肉就发颤,但她怎么跑跳肉都紧紧粘在身上,后来听说她专修实心球一类的项目,难怪如此。我们一致认为洪姐面相最姣好。并不是她那头在校园中少见,体育老师中更少见的马尾,而是她嘴宽,鼻宽,眼睛宽,额头也宽。一个元件的宽看来横咧,所有元件都宽就算大气。而且只是宽,很不厚,薄薄的嘴唇抹点口红就很惊艳,什么都不抹也动人,很有东方的古典美韵。教了我们一年,我们毕业后她又继续教了半年,才离开我们学校,然后彻底告别这座城市。知道她名字那一天,我们就叫她洪姐,后来她教的四个班也这么叫。晓青告诉我,她是北京体育大学毕业的,样样玩得来。后来也证明确实如此。
准备活动很快做完了,我带得稀里糊涂,总记不清每套动作的顺序。洪姐加了几组练习,完成后,用目光依次点了迟到的师傅一行人。上课时她总喜欢用目光调配一切。每人二十个俯卧撑,做吧!师傅二话不说趴下来,天哥动作慢点,阿软大嘴嘟囔几声也趴下了。师傅不愧是师傅,每一下身体都是条直线,下沉,一顿,手臂一直,又是一个,二十个不带含糊。如果我做一下去腿就着了地,毛虫般粘在地上。上周的体测师傅表现同样突出,多少男生望而生畏的引体向上,他十个起步。加油!加油!我们在一旁龇牙咧嘴,给师傅鼓劲,双手握拳往下拉,仿佛吊在杆上那人是自己。师傅身体绷得发抖,脚开始乱踹,一步步往上蹬,像攀登无形的阶梯,扶摇直上又是一个。十六!算你一个!洪姐在表上写下那个所有人都羡慕的数字。
她吹了声口哨,手臂高举作引航标杆,朝外走去。队伍一片哀怨:中午这么晒还出去啊?洪姐回头剜了一眼,吸口气又松弛下来,树荫下练习,热不死!然后指指角落里的器材室:去把那筐排球搬来。我和晓青一进门就看到一筐排球。器材室的管理员和我们很熟了,在一堆篮球围成的堡垒里休息,见有人进来上半生打个挺,说又是你们啊,器材自己拿,记得在表上签字。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相当宝贵,器材只能体委去借,我和晓青拎个大竹筐去挑选,门口和窗台挤满了人儿,错落有致。帮我拿一下这个!要两副!我们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器材间辗转迂回,简直是上世纪超级市场还未引进时连接顾客和货架的售货员。有一部分奇形怪状的器材不知道咋叫,咋玩,很受欢迎的是一种又宽又薄的U形泡沫,五颜六色,还有一种也是泡沫,长条形的。U形泡沫既可以当飞镖,甩出去自己折回来,玩累了卡在脖子上像个夸张的领子。后来才知道是辅助游泳的道具,学校泳池抽干了,它们变成了一堆塑料。羽毛球往往供不应求,得两副两副拿,还要剔除一些断线开胶的残次。选好后还要登记:拿了几个、几副、几条,下课如数归还。我和晓青一人拎一边竹筐耳朵,身体朝相反方向倾着,好像恨不得把竹筐撕开来。我们跟在队伍后面,高举手臂的洪姐与起义首领别无二致,但后面跟着的更像吃败的残兵。来到排球场,洪姐把全班三十人分成两半,网一侧站一拨人,她则站在网柱子旁边的空地上,随手抄起个球,开始示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