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籍曰:“书足以记姓名。”今读其书,见其事,而不知其人何名,岂可为史家书事法欤?
又如双名止称一字,古人已久摘其非。如杜台卿称卿,则语不完,而荀卿、虞卿,皆可通用。安重荣称荣,则语不完,而桓荣、寇荣,皆可通用。
至去疾称疾,无忌称忌,不害称害,且与命名之意相反,岂尚得谓其人欤?
妇女有名者称名,无名者称姓,《左》、《史》以来,未有改者。今志家乃去姓而称氏,甚至称为该氏,则于义为不通,而于文亦鄙塞也。今世为节烈妇女撰文,往往不称姓氏,而即以节妇烈女称之,尤害理也。妇人守节,比于男子抒忠。使为逢、比诸公撰传,不称逢、比之名,而称忠臣云云,有是理乎?经生之为时艺,首用二语破题。破题例不书名,先师则称圣人,弟子则称贤者,颜、曾、孟子则称大贤;盖仿律赋发端,先虚后实,试帖之制度然尔。今用其法以称节孝,真所谓习焉不察者也。
柳子曰:“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未有不洁而可以言史文者。文如何而为洁,选辞欲其纯而不杂也。古人读《易》如无《书》,不杂之谓也,同为经典,同为圣人之言,倘以龙血鬼车之象,而参粤若稽古之文;取熊蛇鱼雎之梦,而系春王正月之次;则圣人之业荒,而六经之文且不洁矣。今为节妇著传,不叙节妇行事,往往称为矢志柏舟,文指不可得而解也。夫柏舟者,以柏木为舟耳。诗人托以起兴,非柏舟遂为贞节之实事也。《关睢》可以兴淑女,而睢鸠不可遂指为淑女;《鹿鸣》可以兴嘉宾,而鸣鹿岂可遂指为嘉宾?理甚晓然,奈何纪事之文,杂入诗赋藻饰之绮语?夫子曰“必也正名乎。”文字则名言之萃著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而事理于焉不可得而明。是以书有体裁,而文有法度,君子之不得已也。苟徇俗而无伤于理,不害于事,虽非古人所有,自可暖随时变通之义,今亦不尽执矣。
记与戴东原论修志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夏,与戴东原相遇于宁波道署,冯君弼方官宁绍台兵备道也。戴君经木淹贯,名久著于公卿间,而不解史学,闻余言史事,辄盛气凌之。见余《和州志例》,乃曰:“此于体例,则甚古雅,然修志不贵古雅。余撰《汾州》诸志,皆从世俗,绝不异人,亦无一定义例,惟所便尔。
大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余曰:“余于体例,求其是尔,非有心于求古雅也。然得其是者,未有不合于古雅者也。如云但须从俗,则世俗之人皆可为之,又何须择人而后与哉?
方志如古国史,本非地理专门。如云但重沿革,而文献非其所急,则但作沿革考一篇足矣,何为集众启馆,敛费以数于金,卑辞厚币,邀君远赴,旷日持久,成书且累函哉?且古今治革,非我臆测所能为也。考沿革者,取资载籍。载籍具在,人人得而考之。虽我今日有失,后人犹得而更正也。若夫一方文献,及时不与搜罗,编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则他日将有放失难稽,湮没无闻者矣。夫图事之要,莫若取后人所不得而救正者,加之意也。
然则如余所见,考古固宜详慎:不得已而势不两全,无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戴他顾而语人曰:“沿革苟误,是通部之书皆误矣。名为此府若州之志,实非此府若州也,而可乎?”余曰:“所谓沿革误,而通部之书皆误者,亦止能误入载宿可稽之古事尔。古事误入,亦可凭古书而正之,事与沿革等耳。
至着三数百年之内,遗文逸献之散见旁出,与夫口耳流传,未能必后人之不湮没者。以及兴举利弊,切于一方之实用者,则皆核实可稽,断无误于沿革之失考,而不切合于此府若州者也。“冯君曰:“方志统合古今,乃为完书,岂仅为三数百年以内设邪?”余曰:“史部之书,详近略远,诸家类然,不独在方志也。《太史公书》详于汉制,其述虞、夏、商、周,显与六艺背者,亦颇有之。然六艺具在,人可凭而正史迁之失。则迁书虽误,犹无伤也。秦楚之际,下逮天汉,百余年间,人将一惟迁书是凭。迁于此而不详,后世何由考其事邪?且今之修方志者,必欲统合今古,盖为前人之修是志,率多猥陋,无所取裁,不得已而发凡起例,如创造尔。如前志无憾,则但当续其所有;前志有阙,但当补其所无。
夫方志失修,远者不过百年,近者不过三数十年。今远期于三数百年,以其事虽递修,而义同创造,特宽为之计尔。若果前志可取,正不必尽方志而皆计及于三数百年也。夫修志者,非示观美,将求其实用也。时殊势异,旧志不能兼该,是以远或百年,近或三数十年,须更修也。若云但考沿革,而他非所重,则沿革明显,毋庸考订之,州县可无庸修志矣。“冯君恍悟曰:”然。“戴拂衣径去,明日示余《汾州府志》曰:“余于沿革之外,非无别裁卓见者也。旧志人物门类,乃首名僧,余欲删之,而所载实事,卓卓如彼,又不可去。然僧岂可以为人?他志编次人物之中无识甚矣。余思名僧必居古寺,古寺当归古迹,故取名憎事实,归之古迹,庸史不解此创例也。”余曰:“古迹非志所重,当附见于舆地之图,不当自力专门。古迹而立专门,乃统志类纂名目,陋儒袭之,入于方志,非通裁也。如云僧不可以为人,则彼血肉之躯,非木非石,毕竟是何物邪?笔削之例至严,极于《春秋》。其所诛贬,极于乱臣贼子。亦止正其名而诛贬之,不闻不以为人,而书法异于圆首方足之伦也。且人物仿史例也,史于奸臣叛贼,犹与忠良并列于传,不闻不以为人,而附于地理志也。削僧事而不载,不过俚儒之见耳。以古迹为名僧之留辙,而不以人物为名,则《会稽志》禹穴,而人物无禹;《偃师志》汤墓,而人物无汤;《曲阜志》孔林,而人物无孔子。彼名僧者,何幸而得与禹、汤、孔子同其尊欤?无其识而强作解事,固不如庸俗之犹免于怪妄也。”报广济黄大尹论修志书承示志稿,体裁简贵,法律森严,而殷殷辱赐下询,惟恐有辜盛意,则仅就鄙衷所见,约举一二,以备采菲,然亦未必是也。盖方志之弊久矣,流俗猥滥之书,固可不论,而雅意拂拭,取足成家,则往往有之。大抵有文人之书,学人之书,辞人之书,说家之书,史家之书,惟史家为得其正宗。而史家又有著作之史与纂辑之史,途径不一。著作之史,宋人以还,绝不多见。
而纂辑之史,则以博雅为事,以一字必有按据为归,错综排比,整炼而有剪裁,斯为美也。
今来稿大抵仿朱氏《旧闻》,所谓纂辑之善者也,而用之似不能画一其体。前周书昌与李南涧合修《历城县志》,无一字不著来历。其古书旧志有明文者,固注原书名目;即新收之事,无书可注,如取于案牍,则注某房案卷字佯;如取投送传状,则注家传呈状字样;其有得于口述者,则注某人口述字样。此明全书并无自己一语之证,乃真仿《旧闻》而画一矣。志中或注新增二字,或不加注,似非义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