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盖有言之斐然,而不得于其事者矣;未闻言之尚无条贯,而其事转能秩然得叙者也。今王君是志,凡目数十,括以八目,若网在纲,有条不紊。首曰编年,存史法也。志者史所取裁,史以记事,非编年弗为纲也。次曰方舆,考地理也。县之有由立也,山川古迹,以类次焉。而水利江防,居其要矣。
次曰建置,人功修也。城池廨署,以至坛庙,依次附焉。次曰民政,法度立也。户田赋役之隶于司徒,邮驿兵防之隶于司马,皆《洪范》八政之经也。
次曰秩官,昭典守也。长佐师儒,政教所由出也。而卓然者,受斯传矣。次曰选举,辟才俊也。论秀书升,《王制》之大,兴贤与能,《周官》是详;勒邦乘者,所不容略也。次曰人物,次曰艺文,一以征文,一以考献。皆搜罗放失,谨备遗忘,尤为乘时之要务也。人物必征实事,而下以标榜为虚名;艺文谨著部目,而不以诗文充篇幅。盖人物为马《史》列传之遗,艺文为班刘著录之例,事必师古,而后可以法当世也。部分为八,亦既纲举而目张矣。
至于序例图考,寇于篇首,余文剩说,缀于简末,别为篇次,不入八门。殆如九夫画井,八阵行军,经纬灿然,体用具备。乃知方志为一方之政要,非徒以风流文采,为长吏饰儒雅之名也。
旦石首置县以来,凡三徙矣。今县治形势,实为不易。四顾平衍之中,至具群山涌出,东有龙盖,南有马鞍,西有绣林,北有楚望,居中扼要,政令易均。是以明代至今,相仍为治。夫抚驭必因形势,为政必恃纲纪,治韦必贵体要,一也。王君以儒术入仕,知所先务。其于治书,洵有得于体要,后人相仍,如县治矣。抑古人云:“坐而言者期起而行。”今之具于书者,果能实见诸政治,则必不以簿书案牍为足称职业,文采绚饰为足表声誉。是则虽为一县之志,即王君一人之治书也。古之良史,莫能尚已,余于王君有厚望焉。
书武功志后康海《武功志》三卷,又分七篇,各为之目:一曰《地理》,二曰《建置》,三曰《祠祀》,四曰《田赋》,五曰《官师》,六曰《人物》,七曰《选举》。首仿古人著述,别为篇叙,高自位置,几于不让,而世多称之。
王氏士正,亦谓“文简事核,训辞尔雅”;后人至欲奉为修志楷模,可为幸矣,夫康氏以二万许言,成书三卷,作一县志,自以谓高简矣。今观其书,芜秽特甚。盖缘不知史家法度,文章体裁,而惟以约省卷篇,谓之高简,则谁不能为高简邪?
志乃史裁,苟于事理无关,例不滥收诗赋。康氏于名胜古迹,猥登无用诗文;其与俗下修志,以文选之例为艺文者,相去有几?夫诸侯不祖天子,大夫不祖诸侯,严名分也。历代帝王、后妃,史尊纪传,不藉方志。修方志者,遇帝王、后妃故里,表明其说可也。列帝王于人物,载后妃于列女,非惟名分混淆,且思王者天下为家,于一县乎何有?康氏于人物,则首列后稷以至文王,节录太史《周纪》;次则列唐高祖、太宗,又节录《唐本纪》,乖刺不可胜诘矣。方志不当僭列帝王,姑且勿论。就如其例,则武王以下,何为删之?以谓后有天下,非◆之故邑耶?则太王尝迁于歧,文王又迁于丰,何以仍列武功人物?以武王买有天下,文王以上,不过追王,故录之耶?则唐之高祖、太宗,又何取义?以谓高祖、太宗生长其地,故录之耶?则宣、懿二祖,何为删之?后妃上自姜◆,下及太姜,何为中间独无太任?姜非武功封邑,入于武功列女,以谓妇从夫耶?则唐高祖之太穆窦后,太宗之文德长孙皇后,皆有贤名,何为又不载乎?夫载所不当载,为芜为僭,以言识不足也。就其自为凡例,任情出入,不可诘以意指所在,天下有如是而可称高简者哉?
尤可异者,志为七篇,舆图何以不入篇次?盖亦从俗例也。篇勿首冠图,图止有二,而苏氏《璇玑》之图,乃与舆图并列,可谓胸中全无伦类者矣。
夫舆图冠首,或仿古人图经之例,所以揭一县之全势,犹可言也。《璇玑》之图,不过一人文字,或仿范氏录蔡琰《悲愤诗》例,收于列女之传可也。
如谓图不可以入传,附见传后可也。蓦然取以冠首,将武功为县,特以苏氏女而显耶?然则充其义例,既列文王于人物矣,曷取六十四卦之图冠首?既列唐太宗于人物矣,曷取六阵之图冠首?虽曰迂谬无理,犹愈《璇玑图》之仅以一女子名也。惟《官师志》褒贬并施,尚为直道不泯,稍出于流俗耳。
书朝邑志后韩邦靖《朝邑志》二卷,为书七篇:一曰《总志》,二曰《风俗》,三曰《物产》,四曰《田赋》,五曰《名宦》,六曰《人物》,七曰《杂记》。
总约不过六七千言,用纸十六七番,志乘之简,无有过于此者。康《武功》极意求简,望之瞠乎后矣。康为作序,亦极称之。
今观文笔,较康实觉简净。惟总志于古迹中入唐诗数首,为芜杂耳。康氏、韩氏皆能文之士,而不解史学,又欲求异于人,故其为书,不情至此,作者所不屑道也。然康氏犹存时人修志规模,故以志法绳之,疵谬百出。韩氏则更不可以为志,直是一篇无韵之《朝邑赋》,又是一篇强分门类之《朝邑考》。入于六朝小书短记之中,如《陈留风俗》、《洛阳伽蓝》诸传记,不以史家正例求之,未始不可通也。故余于《武功》、《朝邑》二家之志,以《朝邑》为稍优。然《朝邑志》之疵病虽少,而程济从建文事,滥采野史,不考事实,一谬也。并选举于人物,而举人进士不载科年,二谬也。书其父事,称韩家君名,至今人不知其父何名。列女有韩太宜人张氏,自系邦靖尊属,但使人至今不知为何人之妻,何人之母。古人临文不讳。或谓司马迁讳其父谈为同,然《滑稽传》有谈言微中,不讳谈字,恐讳名之说未确。就使讳之,而自叙家世,必实著其父名,所以使后人有所考也。今邦靖讳其父,而使人不知为谁;称其尊属为太宜人,而使人不知为谁之妻母,则是没其先人行事,欲求加人而反损矣。三谬也。
至于篇卷之名,古人以竹简为篇,简策不胜,则别自为编,识以甲乙,便稽核耳。后人以缯帛成卷,较竹简所载为多,故以篇为文之起讫,而卷则概以轴之所胜为量。篇有义理,而卷无义理故也。近代则纸册写书,较之卷轴,可增倍蓰,题名为卷,不过存古名耳。如累纸不须别自为册,则分篇者,毋庸更分卷数,为其本自无义理也。今《武功》、《朝邑》二志,其意嫌如俗纂之分门类,而括题俱以篇名,可谓得古人之似矣。《武功》用纸六十余番,一册足用,而必分七篇以为三卷,于义已无所取。《朝邑》用纸仅十余番,不足一册之用,而亦分七篇以为二卷,则何说也?或曰:此乃末节,非关文义,何为屑屑较之?不知二家方以作者自命,此等篇题名目,犹且不达古人之意,则其一笔一削,希风前哲,不自度德量力,概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