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洛夫曾对我说,他与雪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亲缘。“我在台北庄敬路的书房名‘望雪楼’,其实台湾的冬天,无雪可望。我所谓的‘望雪’,无非是表达对童年在大陆故乡落雪时的记忆和向往。”
洛夫先生所说的大陆故乡,其实就是相公堡燕子山,与我的故乡茅洞桥相距不到一百公里,分别位于衡南县的东乡和西乡。
洛夫先生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知道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曾经多次对他念叨过“钓雪好有意思啊”。
我的祖母谢宜秀却有文化,经过家门塾师的指教,记忆力特别好,而且能雅能俗,能够背诵卓文君、谢道韫、李清照、朱淑真的诗词,还能够讲述整本《西厢记》《杨家将》《隋唐演义》。她还爱听悲情故事,街边新屋坪打渔鼓的瞎子谢昭美,拿手好戏是《三姑记》,祖母百听不厌,泪水涟涟,之后将自己衣兜中的钱,一个不剩地掏给他。
祖父19岁与祖母成婚,15岁的祖母坐着大红花轿来到甘家,四乡八村的人闻讯赶来喝喜酒,争看新娘子,都夸她是“茅洞桥一枝花”。祖母年轻时的确是个大美人,有从上海回来的人说,她就像画片中的名媛一样好看。她从小裹了脚,说话柔和温顺,从不与人起高腔,别家的女人都喜欢来甘家串门,听她讲故事、读古诗。祖母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舍得将家中好吃的“换茶”(花生、瓜子、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拿出来供大家品尝,因此许多女子认她为干娘。直到古稀之年,祖母依然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头上包着一方黑色芸纱巾,身穿一套浆洗过的青色衣裳,低眉敛目,对人一笑,牙齿雪白,颇有民国大家闺秀的范儿。
祖母的母亲去世得早,祖母的父亲在湘江大河中往来贩运,慢慢地自己有了几条船。1934年秋冬,中央红军过湘江征用民船,祖母父亲的船也在其列。他也参加红军,突围时冲在最前头摆渡,一颗子弹飞来,他应声倒下,顺着河水漂走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祖母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十几年后的春天,她坐在屋后的吊脚楼上,不吃不喝,望着栗江水呆怔了一天一夜。
廿岁左右,祖母生下一个女儿,六七岁上夭折了,而祖母也有十多年没有生育。祖父的叱骂,婆婆的白眼,外边的流言蜚语,自身的不幸命运,让她将眼泪都快哭干了。她经常奔忙于各个尼庵道观,求神问卦,求子舍财。天可怜见,她终于在31岁那年生了一个儿子,接着又是两个儿子。自此以后,祖父再未与她争吵,什么事情都让着她,因为她是甘家的有功之臣。
祖母虽然是一个女书生,但也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妇人,家务活做得干净利落。哪怕后来住在茅草房,她都会收拾得清清爽爽,没有别人家的肮脏和腥臭。那时候生活拮据,经常捉襟见肘,尽管旧衣裳业已漂汰得发白,鞋子的颜色有时也不太一样,但祖母总是替我们洗刷得干干净净,让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多年后的一天,读到梁文道《中国人的清贫与尊严》,其中一段话让我凝神默想许久,几至潸然泪下。他说:“清贫,也就是贫而不贱,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气。这种人穷则穷矣,然尊严所在,绝不容人轻视贬抑半分,不食嗟来之食,不以媚色示人,任何人见他,都还得敬他三分。”我觉得这个香港文化人,也是能够理解大陆曾经蛰居在社会底层者。
祖母会做柏子香,从柏树上采摘柏子,都是些带青色未破未开者,然后烧一大鼎锅开水,放在瓦钵中冲烫,激发柏实中香气分子的挥发,清苦的乡居生活因而有了几分香气。她甚至会给我们吟诵古诗:“秋冷啼蛩入讲床,夜深饥鼠搅眠床。山厨食尽松花饼,瓦鼎烟消柏子香。”所以,如今待在晴好居看书写作时,我必定会燃起一炉三支檀香,让心神凝定,让烦忧在香气涤荡下消散于无形。
祖母还会做各种酢菜,我家的豆角酢、茄子酢、刀豆酢,打开坛子盖就能闻到一股香喷喷的气味,比别人家的酢菜都要香辣得多。她还炒得一手好菜,她做的青辣椒煮鲢鱼,或者是调羹白脑子煮鳙鱼草鱼,只放一点点生姜丝和米醋,与别人家的味道硬是不一样,格外地香辣。最忘不了的是白菜煮鸡,起锅时放点大蒜叶,撒点辣椒灰,浇一点芝麻油,瞬间香飘半条街。
荞麦皁甘家有长寿基因,活个八九十岁或百龄都属稀松平常。如果不是当时农村日月太过清苦,相信祖父母还会活得更长一些。1974年农历六月初八上午,正在放牛的祖父突然将牛绹递给我,来回抚摸着我的头,哀声说道:“孙崽仉,爷爷可能要走了,你要好好读书啊!”随即头一仰,重重地摔倒在茅草丛中……
又过了7年,祖母在茅洞桥老街病殁,享寿77岁,如愿安葬于荞麦皁螺形嘴山头,我的祖父的身边,如一缕静静的柏子香,守着她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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