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住在我从小长大的那栋房子里。父母的房间还是原来的那间。其实那只是间客房,但我们唯一的客人就只有梦中那些在门前车道上飘浮的幽灵。
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人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已经太老了,老得不会再觉得我的悲哀是与众不同的。
杰妮的年纪跟我一样,但她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伴随着潮湿的鞋子和周日的赞美诗,我在我爱的某个人死去的时候老去了。然后整个周日的时光就被我用来观看光线的移动,它从又小又热的房间里穿过花园,闻上去像是有人在熨烫衣物。
杰妮生活在洛杉矶。我们依然是夫妻,虽然自从里奥的事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人们在洛杉矶拍电影,也许她的人生就是一支漫长的幻想曲。
有时,我会在山脚下的小学外徘徊。每年的这个时候,圣诞节的装饰都已经挂在窗户上了。学校的另一边是满布着星星点点羊群的山脉,还有正在回家路上的拖拉机的零星灯光。我有时会计算好自己的步行时间,在学校打三点的铃声时抵达那里。这时,孩子们像热水一样飞奔到操场,冲进他们父母的怀抱。我愿意用任何东西——甚至是我的回忆,特别是我的回忆——去交换把里奥拥进怀里的那一瞬间。他不在我怀里,那缺失的重量,是整个世界的重量。
那起意外发生后,我很快就不再说话,希望那样就能让我在回忆里留住里奥柔软的、咬着舌头说话时的声音。有时候,我用手捧着和里奥有关的某个字眼,手抖得就像一只颤抖的鸟儿。意外发生之后,医生说我只有几个月可活了。杰妮回到美国,而我在自己的家里等着那死亡的旅程。那感觉就像你要打包一个箱子,却不知道该往里面放些什么。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再也不去看医生了,他们只相信他们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他们就像牧师一样——被某种宗教的神性弄得盲目了。
如果杰妮能看到这里的一切是多么没有希望和暗淡凄凉,她会很震惊的。现在除了汽车被允许开到市场上来,还有一条卡车可以通行的公路通到山上,这座村子没有任何变化。当我认为我在那次事故之后不久也将死去的时候,我开始写一本书,然后再也没有停下来过。它的名字叫作:《梦想是童年丢失的城市》。
二十年来,我并不是每天都写。在我死去之前,我是不会完成它的。我在写的这本书是终结其他所有书的那一本,我的死将会是结局的那一章。我也画了书里所有的插图。这本书是关于我和里奥还有杰妮在一起的生活的。我没办法把我自己画出来,所以我在画上用一个“X”代表我自己。有时当我阅读之前写的章节时,我会突然置身于旧日时光之中——就像置身于有人用你的人生搭建的剧院布景里。回忆就像由演员来扮演的人生。
杰妮总在阳光中醒来,她总是喝着橙汁。就算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洛杉矶依然很温暖。在美国,有些人是在沙滩上过圣诞节的,在澳大利亚也是。而我总是在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中醒来,那声音就像一百个威尔士母亲的唠叨。每个雨点都是带有微小锈迹的一个记号。
杰妮是到我们这里来研究气候的。班戈有一所大学,世界各地的学生都到那里去观察云朵。我还记得她对那一大团白色的、缓慢地打着旋儿扩大的东西是多么吃惊。我给了她一纸杯的鸟蛤。以前你可以从运货的马车上买到这些东西,但那些鸟蛤都已经死了很久了。杰妮的口音非常柔滑和浓郁。我以前总希望我的祖先也去了美国,也许那样的话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也许我们会在剧院相遇,在车辆入口处相遇。也许里奥和我就可以一起组装出一部老破车——就是人们会在车库里鼓捣出来的那种车。
二十年前,我开着车冲下了悬崖。我只是想转向里奥,冲他做鬼脸,好让他高兴地笑起来而已。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里奥的尸体在汽车残骸的半英里外被找到。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只是他的内脏都碎了。我愿意认为,他是从车里被那些弥尔顿和布莱克书里写着的、我一直相信存在的天使给接走了。他们是在也同样照耀着我们村子的月亮下写下那些书的。月亮,看见了一切发生的事情。
他们告诉我,我是那起意外的幸存者。
现在是星期三的早晨。这个时刻的黑暗很少被人记得。大多数人正要醒来。我站在自家大门外的一边,那并不真的是一道大门,而是通向悲哀的另一条道路。天开始下起蒙蒙细雨。雾气消散开来,缓缓地升上黑暗的山头。火点起来了。威尔士的早晨充满了煎鸡蛋和木头生火的烟味。孩子们在温暖的床上打着滚,他们很快会从梦的怀抱中挣开。所有的怀抱都是上帝的使者。这里现在还是夜晚,但在别的地方已经是白天,日夜的交替輪回以某种方式一直在继续,继续,不管我们是否置身其中。
突然之间,天空充满了雨,雨点有拇指那么大。很快就是圣诞节了,学校里的孩子在排演一出戏,他们还自己做了戏服。夜是悬挂着的破旧的面纱。现在是满月,但是总有月亏之时。里奥的脸在每一面镜子里等待着我。梦是我们的灵魂未完成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