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块赊账
2018年11月末的一天,给一摞书扫完码,卿松说:“都打6折,一共165块钱。”
中年男人掏出手机,发现没电关机了。他翻找衣兜,身上的现金不够。卿松看看书,又看看男人,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男人想了个办法,他先把书拿回去,回家给手机充上电,再转账到书店的微信上。卿松痛快地答应了。他给那6本关于法国艺术史的专著捆上绳,目送男人抱着这摞书出了门。
直到半小时后,被太太邓雨虹抱怨前,37岁的卿松都没意识到这一单有什么问题。豆瓣书店每天销售两三千块钱,毛利率约20%,还要扣除房租、水电费、店员工资各项成本。如果165块不到账,小半天就白干了。
“他说打钱,就肯定会打的嘛。”卿松嘟囔着。他性格温暾,有张圆圆的娃娃脸,小个子,是个好脾气的中年人。卿松抱着一种平静的态度,好像从不会为什么事发怒起急。“放心吧,会到账的。”
豆瓣书店已经开了14年了,小店一直开在北大东门1公里外的一处小屋中,主营人文社科类打折书。这一度是个赚钱的生意。在2009年年底,卿松抢到一大批上海出版集团的清仓库存——《洛丽塔》《屠格涅夫文集》《论摄影》……这些市面上稀缺的书,大批量出现在书店里,还打5折。
在那几个月,每天傍晚上新书时,北大、清华的学生都跑到书店里,守着两张桌子拼成的新书台,一包书传过来,大家争抢着拆开牛皮纸,好第一时间抢占自己想要的那一本。
在行情最好的时期,豆瓣书店每天能卖6000多块钱,这让卿松凑够一笔首付,夫妻俩买了一个4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
转折点是2010年,京东“6·18”特价活动那天,连豆瓣书店的店员都守在电脑前抢一套半价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实体店的衰亡自此开始。五道口附近一度赫赫有名的品牌书店都消失了,留下的几家,也都生存在倒闭的阴影下。库存书中寻宝
2003年,22岁的卿松刚到风入松书店打工时,看起来怯懦、内向。他出身农村,家里很穷,上小学时在城里亲戚家寄宿,却一直被当校长的姨父家暴。在学校、在家,姨父毫无来由的打骂,让他长期精神高度紧张。放学后,卿松孤立无援,一个人藏在安静的学校厕所里,挨到饭点才回家。读书时,卿松总拿着一本盗版的路遥的《人生》来回翻:“举着一本书,别人就不来打扰你了,实际上什么内容我都没看进去。”
来到北京,他在北大朗润园里租了一个大杂院的单间,一边泡图书馆,一边在北大南门外的风入松书店打工。
当时风入松的经理是卢德金,对店里各种图书如数家珍,拿起一本书,从译者、出版社、责任编辑到版本区别都能讲上半天。
有一天,卢德金路过“科普”书架,随意地从角落里抽出一本《科学革命的结构》。“这本书怎么放这儿了?”卢德金问。没有人回答,书放在这儿一年多了,从没人买。现在卿松知道,这是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经典著作,分析科学研究中的范式演变,应该放在“科学哲学”,至少放在“哲学”架子上。“摆出去看一下。”卢德金随手把书交给卿松,让他放在新书台上。《科学革命的结构》此后一直被留在推荐位,一年卖出了五六十本。
在书台上,卢德金摆过“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红学研究”等主题图书,把库房里积压的《枪炮、病菌与钢铁》拿出来,重磅推出,一周卖出上百本。
跟着“卢大师”,卿松第一次发现,书店其实是一个有强烈价值判断的行当。“真正的高手就是在大家都不了解的时候,我说这书不错,而且能得到(顾客的)认可。”
22岁的卿松开始展露出一种沉默的执拗,他整日泡在风入松,试着读加缪、卡夫卡。书中很多细节如今都已淡忘了,他只记得《罪与罚》的主人公也是个贫苦青年,这个悲剧故事让他“精神都要崩溃了,整个人极其恍惚”,这种激烈的阅读体验让他至今钟爱陀思妥耶夫斯基。
卿松记得住每一本书的位置,文学区店员邓雨虹托他找一本艺术书,他连着三天忙忘了,等到大家跟店里借书时,卿松看到小邓借了一本《驼背小人》。“天啊,她喜欢读本雅明!”卿松终于把这个女孩记得牢牢的。
在书店,卿松体会到被器重的滋味。老卢让他编内刊,推举他做店长,等到2004年卿松离职时,老卢把自己在北大周末书市的地摊也转给了他和他的女朋友邓雨虹。
摊位只是一米宽、两米长的木板,两个人用自行车驮书,一人弓背往前推,一人低头捡掉下来的书。等送到地方,從脚尖到头发丝都在往外喷汗,内衣已经湿透了。有时赶上天气不好,先去的人就发短信:风大,速送鹅卵石过来。
书摊卖的是出版社积压的库存书,卿松反复证明,一些库存书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读者。第一笔生意,是卖辽宁教育出版社的“新世纪万有文库”,这套书从《周易》《楚辞》,到契诃夫、萧伯纳,涵盖了古今中外的社科经典,在市面上并不多见,拿到北大校园打5折出售,很多人一捆一捆地抢购,一个周末就卖了两千多块。
书摊渐渐变成北大东门外的小门市店,卿松也渐渐掌握了卢德金点石成金的本事。在新书里挑宝贝太容易了,榜单那么多,推荐语比书做得还漂亮;从旧书中选宝贝才考验知识量。从书堆里找到一本多年前的好书,卿松会立刻心跳加速,一种强烈的快感迅速袭来,一直延续到这本书上架为止。等到有懂行的顾客发现宝贝,惊叫“这本书你们都有?!”——期待的反馈出现了,那种战栗的快感再次降临。老熟人与偷书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