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给父亲打电话,他告诉我说新疆的活儿不多,工友们一致决定到江苏找活儿干。于是,我极力邀请他到成都来一趟。起初,父亲是拒绝的,一方面他不愿意来给我们添麻烦,另一方面,用他自己的话说:“今年还没挣到钱,不好意思来。”
之后在雨儿和我的共同邀请下,父亲终于松了口:“来,耍几天了再走!”
父亲今年54岁,十年之前,他犹如候鸟一样,年初离乡,年底归家,辗转于贵州、湖北、广东、山西、新疆等地的煤矿,是“黑窝子”中的一名矿工。只是近十年间,随着我上大学到毕业工作,父亲渐渐从地底下钻出来,又爬上了地面上的钢架子,成为工地上一名搭建钢管架的师傅。
从乌鲁木齐到成都,火车一路哐当前行,36个小时的火车旅途里,父亲仅靠着几桶方便面就撑到了成都。我让父亲买点零食水果在路上吃,他说不用,不注重吃什么。我知道他是节约,只是不忍拆穿。但父亲一生爱酒倒是真的,只是从不过量,酒桌上任谁劝都没用。
周四上午,风和日丽,我提前到达成都北站接父亲。当父亲出站时,第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潮水般的人流,而是父亲背上的那个蓝色牛仔包,包太大,与他瘦小的身躯全不相符,沉重的包袱几乎快压弯了他的腰。
我快速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牛仔包,极力想帮他背一段,可父亲说什么也不让,只让我走前面带路。就这样,一老一少乘着电梯进了地铁站。古训说:“有子不要父上前。”可年逾半百的父亲,为何不让我碰他的牛仔包呢?
就这么想着,一路忐忑地回到了九眼桥那个狭小的出租屋内。经过一夜闲聊,我才粗略明白了父亲的心意,父亲不让我帮忙,自有他的道理。或许父亲心底里认为,如果让我背牛仔包,就代表他老了,走不动路了,需要人服侍了……父亲就是父亲,他有他的尊严和骄傲,亦或说是他的坚持。那就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在他的耳濡目染下,我也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但我深知,父亲是一个要强的人,从他以一人之力,数十年矢志不渝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就值得我钦佩。仅此一点,无论我今后走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风景、访过多少名人,都永远无法比肩父亲呈现的精神高度。
前几年,父亲曾对我说,想要一个拉杆箱,我随即给他买了一个。当年父亲外出时,就拖着拉杆箱出门。回来时,因为箱内的东西太多,直接压坏了滚轮儿,致使他下车后只能扛着箱子回家。现在想来,那是父亲外出时唯一“洋盘”的一次,只是结局并不完美。
此后,父亲又重新背起了他的牛仔包,每次出门和归家都是胀鼓鼓的,像怀有身孕一般。年轻时,父亲的牛仔包里装着一家人的衣食住行,装着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和义务;现如今,父亲的牛仔包继续装着一家人致富奔小康的梦想,装着他对自身身体能量的消耗。而被生活裹挟的牛仔包,从以前的特大号变成了如今的加大号。与此而来的,是父亲的两鬓已泛出越来越多的白发,曾经的虎背熊腰微微有点驼。
的确,在我和妹妹年幼时,一家人的生计重量就仅靠那两根背带,系在父亲一个人的身上,怎能不压弯他的腰呢?父亲的牛仔包,伴随他走过陕西、山西等地的煤矿,也伴随他走过西北边陲的不毛之地,如今又伴随他辗转江苏、浙江、安徽等地的工地上。可以说,父亲的牛仔包代替了家人的陪伴,其走过的地方比我走过的地方还要多。边塞苦寒,南国炎热,跋山涉水,饥肠辘辘,牛仔包与父亲化为一体,带着我们走出泥淖、走向希望、走向幸福、走在康庄大道上。
岁月静好,蓉城不冷不热,我们在周末搬家。339电视塔附近,简陋的出租屋里,牛仔包复又安静地躺在角落。一生操劳的父亲,生怕把家里弄脏了,坚持要把牛仔包放在阳台上。牛仔包内,他的衣裤、袜子叠得齐齐整整,鞋子也装进了方便袋内。那些穿过的旧衣服、破洞鞋,被父亲视作宝贝舍不得扔掉,从西南到华东,从华东到西北边陲,再到成都,始终安静地躺在父亲的牛仔包内。
我知道,过不了几天,牛仔包又会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穿梭在祖国大地,走进一个个深基坑和钢铁架子。烈日灼灼,挥汗如雨;大雪纷飞,冻若冰霜。当父亲和牛仔包一起离开时,那个被包压弯的身躯又将成为我深深的愧疚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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