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幼的时候,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他一回一回地讲述《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古典小说。读到这些“往事追忆录”的人也常如我所预见地赞叹我“颇有家学”。可是我一直遗漏了那段“幼承庭训”的日子里,某个小小的、原本看起来并不重要的细节。
当时,住在我家对面的冯伯伯也是一个会说故事的爸爸(以及率先有能力买电视机的爸爸),他的故事总来自當天晚报上的四格漫画。在电视机成为最具吸引力的说书人之前,我常在冯家的院子里和冯伯伯的三个儿女听他说他的故事。冯伯伯有本事把四格漫画说得很长,在原本的故事中加入奇形怪状的动物、尖声恶吼的妖魔、滑稽可笑的小丑和美丽动人的精灵。它们从画框和画框之间窄小的缝隙里飞出,在幽暗阒寂的庭院里乍然出没。
然后,我和我父亲的冲突开始了。我要求他也在孙悟空或者关云长的故事里加入巫婆、仙子乃至大鼻象的段落。我父亲拒绝了。他说:“书上没有。”即使在《水浒传》之后,他还说过《聊斋志异》《西厢记》和一部分的《今古奇观》,却从来不肯在古典文集上妄添枝叶,甚至没有一次稍见夸张的拟声摹态的表演。
于是,扇着一双耳朵自天际飞来的大鼻象只能在我上床之后、入睡之前那一段非常短暂又非常沉默的时间里侵入长坂坡,帮助赵子龙解救刘阿斗,然后到金角大王那里去夺回被巫婆偷走的宝瓶,释放瓶中的仙子。这些杂糅的角色和故事继续在我秘密的梦中预演着。
我父亲当然知道:演义早已经翻修了正史,一如正史翻修过事实。然而,他依旧谦卑地、严谨地转述了“定本”上所书写的内容。他让我理解小说不该因转述、再转述而失去它应得的尊重。
而在冯伯伯那里,漫画中的主人公眉飞色舞地周旋在宝藏、妖鬼、怪兽和一切荒诞的可能性之间,使奇遇成为奇遇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