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现在双手摸紧锨把儿,前弓后踮着双腿,从少梁上铲起一饱锨混合着沙子和石头的砂石,抛向双层铁丝罗网。太阳已经托上秦岭群峰的上空,温暖的阳光羞怯地洒在沙滩上,严寒开始消退,河水闪闪发光。
他有意无意地瞅一眼对岸的河堤,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枝,伫立在天空中,树下的河堤的沙地上,留下他和她相依相偎的足迹,人生第一次接触异性,第一次拥抱和亲吻,第一次听一个心爱的人儿专为你唱歌,永远烙进心上,难以忘怀了。他每天走下河滩,不由得瞅一眼他和她坐过的那一段河堤,他背她涉水过河的那一段河口,天夭如此。
他后来就明白了,她说她不能下水,完全是一种托辞。她说到学校去拿报纸,无非是把时间拖得更晚一些,好使那些在河滩稻田里贪恋干活的庄稼人走光去尽。由此可以追索得更远一些,在县上篮球联赛期间,女队员常常帮助男队员洗衣服,晓兰总是及时地从他的床头把汗渍斑驳的衣裤搜走,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他的床头,别的女同学根本插不上手。她常常在他上场的时候:在场外观看,给他递毛巾,桔子水……看来她对他早已有心了,而自己却糊里糊涂,不过觉得晓兰和自己既是同班,又同是小河北岸的同乡,自然更熟悉更亲近一些。没有料到,她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令他不知所措,慌慌乱乱中把她从背上撂到河水里了……真是不期而遇!
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一跃而起,空中揽月似的抢到对方的篮板球,冲过层层堵截,可以一气把篮球带过中场,那球似乎粘在他的手掌里,难得脱掉,然后跳起,单手托球,往下一扣,篮网上刷地一声响,球儿连篮环儿的边也不撞,动作简捷,姿势优美。在他的周围,常常围随着一伙崇拜者。可是一坐在教室里,他的魔力,他的风韵,完全失去了光彩,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学生。他没有想到过恋爱,更没有瞅瞄过班里哪一位女生可以成为他的追求对象,尽管已经有传闻散布,说他们班里已经形成了“四对”,可是没有包括他和刘晓兰。平心而论,他就是没有想过嘛!
没有想过的事一旦发生,不期而遇的事一当遇到,曹润生的心再也安稳不住了。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桌子上,眼睛不由地从书本上移开,越过一排排男生和女生的脑袋,停留在刘晓兰蓬蓬散散的头发上,那头发的颜色有点黄,下梢甚至有点发红,却是那样蓬松,那么柔软,随着她写字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班际之间的篮球赛时常举行。他活跃在自己的自由王国里,不由地搜索扫瞄场外围观的观众,一旦在人丛中发现了刘晓兰,他抓篮板球的成功率更加提高,带球越过中场的速度更加迅疾,跃起投篮几乎是百发百中,当然,姿势是更加优美而简捷。相形之下,如果发现刘晓兰不在场外观看,无论抢接篮板球,无论跃起投篮,都往往发挥失常,令班主任叹惋。他在心里骂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依然不顶用。
紧张的毕业考试迫在眉睫,接着就是决定人生去向的关系重大的高等学校统一考试。教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熄。几个家在农村的老师的老婆利用两间废弃的勤工俭学的工房,办起了小饭馆,专售凉皮和红豆稀饭,昼夜开门营业,挣那些开夜车的学生的夜餐费。其实,真正在酷暑季节里苦熬苦斗的,不过是班级里的为数甚少的几个尖子学生,因为有考则必中的信心,所以苦攻的劲头愈足,而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仍然是按时就寝,如时起床,有一些同学已经打定主意:一当毕业考试完毕,就自动回乡务农了。曹润生只是打算碰一碰,碰不上了,自然回家去务农。教室里,校园中的树荫下,五里镇旁边的小河边,全是应届毕业生的天地。在河边的柳荫下,他和刘晓兰在背英语词汇。
“晓兰。”他叫。
“嗯。”她头也不扭,在念着单词。
“休息一会儿吧!我念得嘴唇都麻木了。”
“你休息吧!我不……”
“要是考不上大学,学英语有啥用?”润生说,“我那天回家,在后院里咕哝咕哝背英语,俺妈养的小鸡一下子扑楞着跑到我跟前,以为我叫它们哩!我刚明白过来,俺爸养的十多只小猪娃,也从猪圈的缝隙里钻出来,拱我的脚,当是我给它们喂食哩……”
刘晓兰早已忍俊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手捂着笑得酸疼的肚子,一手拿着书本,在他头上打。
“真的!”润生说,“那些小鸡小猪……”
“你真出洋相哩!”晓兰莫可奈何地说,“复习功课这样紧张,你尽出洋相……”
“反正我考不中,你也玄乎!”润生说,“白费劲儿!”
“总得争取争取嘛!”晓兰说,“你……”
“我心里没劲儿,思想老是抛锚……”
“甭胡思乱想!”
“自从那晚上背你过河以后……”
“背我过河又怎么了呢?”
“谁要你在我脸上亲一口哩!”
“啊呀!你……”
“谁要你给我唱‘十八岁的哥哥’哩!”
“啊呀……”刘晓兰飞红了脸,瞧瞧左右,用书捂住了脸颊,“快甭说了,羞死人了……”
“我现在看书看不进去,老是想瞅你;听课也总是听不进去,耳朵里老是响着‘九九那个……’”
“你全当没有那回事儿。”晓兰扬起脸,“集中精力,准备考试。”
“我试过,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