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满足,跟我说:“你悄悄地把我做琴的工具带来。”
我说:“医生能同意吗?”
他说:“我不能天天干躺着。”
我想,他有个寄托也挺好。
我刚要起身出发,他又说:“舅舅这次住进来,恐怕是走不了了。”
这话让我头皮发麻,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可以安慰他。我还是太稚嫩,连表演也不会,本能地闪躲,赶紧跑去他家。走进他的房间,我看见挂在墙上的二胡琴架,拉开抽屉,看到他收藏的蟒皮,鳞大皮厚。我搜罗了一袋子的东西,坐公交车回医院。
回来的时候,舅舅已经睡着了,以前挺魁梧的一个人,现在看上去头大身子小。病房里住的都是跟舅舅病情相似的人,没有人的表情是轻松的,没有人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即便微笑着冲我打招呼,那嘴角都像挂着铅块。人只要生了癌,就像被怪兽咬伤过一样,无论做什么都携带着伤口,根本不能愈合。
大一放暑假的时候,我有更多的时间来陪舅舅。一见到我,他就特别开心地告诉我,二胡做好了,就等着我来了。我接过二胡,同时被舅舅的脸色吓了一跳。他的脸是蜡黄色的,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皮包骨头。如果走在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他,因为他太瘦,眼睛显得更大了,眼窝深陷。面对至亲,我竟然有点害怕,不敢看他。
来医院看舅舅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他躺在床上,随时等待被人“参观”,连以前的老街坊、老领导也来了。访客们总是说着一些吉利的话,还会说:“等你好了,给我拉琴。”“等你给我做把二胡,赶紧养病啊。”出了门,就会叹息、摇头,还有个神神道道的老街坊,出来说看到已故的外婆来接舅舅走。
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虽然大家都瞒住实情,但舅舅肯定察觉到自己大限已至。有个哥们儿来看他的时候,他负气说:“不就是一死嘛。”他很少说这样丧气的话,但那句我听到了,作为男人的尊严都在这句话里了。他每天像个没有灵魂的物品一样,被医生们不停地摆弄着。我每次去看他,他的情况都更加糟糕:这次来,他眼白已经泛黄了;下次来,他便血;再来,他不能进食了……他从来没要过东西吃,突然说想吃猕猴桃,我立刻哭着跑出去买,擦干眼泪回到病房。他已经禁食几天,水也不能喝,嘴唇如干树皮,我只能用棉签浸了猕猴桃的汁液涂在他的嘴唇上,他急得直用舌头舔。
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你赶紧来医院,你舅舅快不行了。”我赶到医院时,舅舅正躺在急救室,医生让我们进去见他最后一面。舅妈一进去,摸着舅舅的脚,发现是冰冷的,便破口大骂:“为什么没人给我爱人盖脚,没人发现他脚是凉的吗?”她骂骂咧咧地拿来毯子裹住舅舅的脚,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医生问舅舅叫什么名字,他迷糊了,竟说着自己的乳名“祥子”。再问,就没了声音,心脏停止了跳动,医生围上来在他胸腔电击。我们已经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各自喊着他,表哥喊“爸爸”,妈妈喊“哥哥”,我喊“舅舅”,舅妈喊“老公”,正在抢救他的年轻女护士也跟着我们哭,有个医生这才想起把我们赶到外面去。那是我长这么大离死神最近的一次。从那之后,我相信灵魂是有重量的,因为每当舅舅的身体因电击弹起的时候,我就会看到他的身体一次比一次轻盈,灵魂正被抽走,没有谁可以阻止。
舅舅火化的那天,根据习俗,要在火葬场外做祭祀,磕头,烧纸钱,还要焚烧舅舅在阴间可能会用到的一切物品。老人说,不把东西烧全了,去世的人会给活人托梦来要的。我怀里抱着舅舅生前最喜欢的那把二胡,那把他亲手做的最满意的作品,跟在捧着遗像的表哥后面。
舅媽说:“你把二胡丢进火里吧,你舅到了那边还要用呢。”
那把琴真沉,琴弓挂在琴轴上。我的脸贴着它,闻到琴弦上的松香,想着舅舅生前没少护理它。那把琴真是光滑,虽是木头的却像贝母的,可以想见舅舅生前抚摸了它多少次。我舍不得松手,抱住琴就好像抱着舅舅。舅妈说:“丢进火里吧,让它去另一个世界陪你舅。”
此后,我再也不碰二胡。我很少梦见舅舅,老人说是因为他疼我,所以才不来打扰我。即使他出现在梦里,也从来没有跟我要过东西。舅舅去世的时候只有50岁,白驹过隙,也许某一天我就会跟他一个岁数。随着阅历的增加,我也能体会人生的种种,或喜或悲,心态渐如拉弓般平稳,但我再也听不得二胡那如泣如诉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