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泪水”
我曾收到一封几乎改变我生命轨迹的信。2011年,那时我正躺在协和医院的ICU里,写信的人是我的父亲。写信的那天下午,他刚刚拿到医院对我下发的病危通知书。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封信是他当时想要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唯一能够抛出的绳索了。我得的是凶险的非典型性肺炎,从发病到住进ICU只间隔了5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所以身体经历的痛苦早忘了,唯有一种感受,是我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生恐惧的:ICU里弥漫的死亡气息。
头顶24小时都不会熄灭的白色灯光取代了昼夜轮替,枕边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微微震动,发出房间里唯一的声响。那些用来隔开病床的布帘,让房间保持着诡秘,更显得毫无生气,但也许这样更好——每当它们被拉开的瞬间,我就会和“邻居们”打个照面,他们表情漠然,喉部或口中插着的导管让脸部扭曲而狰狞。他们是那样安静和僵硬,像是博物馆里的标本,护理人员要花些力气才能帮他们翻身,他们既不配合也不反抗。不像我那样令人头疼——只要主治医生一露面,就会拽住他的衣角大哭着求他放我出去。住在那个“寂静岭”中,我几乎不能确定意识的清醒是幸运还是不幸。
每天,我有半个小时可以见到家人,他们排着队,换上无菌的罩衫,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握握我的手,送上一些安慰的话,有的人哭,有的人强忍着不哭。我拥有一个亲戚众多的大家庭,半个小时被迅速地切分成一个个两三分钟。我几乎没有听进去任何人的话,只是拉着每一个人,不断地告诉他们,我想出去。现在想想,他们可能会觉得当时的我已经神志不清了。
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给我写信的。他先是向我介绍了我的病情,医生的态度,以及ICU里的设备,甚至包括通风系统之类,以说明我为什么要被关在那个他也“不想多待一分钟”的地方。前两页信纸上,他是一个异常冷静的父亲。他回避了“病危通知书”或者“死亡”这样比较直接的字眼,而是用“不可挽回的后果”来向我说明病情。这使我当时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所以,这些内容,瞬间就被我抛到脑后了。
但他笔锋一转,写道:“姑娘,爸爸这辈子没有做太有出息的事情,只是把你养大。”我刚刚准备逃离就被它擊中,整个人跌落在接下去的字里行间。那里面的父亲和我熟悉的充满自信的形象相距甚远。他正慢慢把自己变小,示弱,纸上涂涂改改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就像是支支吾吾的闪躲。“只能让你和妈妈达到吃饱穿暖这一人生的基本生活底线,没有让你们娘俩享什么福。我只有这么大的能量了,愧!”他接着检讨了自己的倔脾气和诸多缺点,我不得不认真地读下去。直到他开始述说自己那唯一且我无论如何必须继承的优点——遇事冷静。他要我冷静下来。
他对我说:“我的姑娘,我们全都在看着你,在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帮不上你什么忙,全靠你自己了。”“爸爸这时不想对你说,我们有多痛心、难过,宝贝求你快好吧,这些让人心酸、打击意志的话。”“人生要的是过程,不要结果,可人在得病的时候,别去管过程,只要结果。”我没法回信,但结果是,我活下来了。我绝不会说是这封信救了我的命,但它的确拉了我一把。
我只收到过这一封父亲的信。毫无疑问,信里有太多情感,是他不可能用其他方式表达的。之后,我再也没打开过它,却始终不会忘记它。终于拿起来重读的时候,信纸已经发黄了。父亲的字很好看,虽然写得密密麻麻,比平时多了些凌乱。这一次,我意外地发现,落款的“3月2日”被他写成了“2月2日”。原来,信里要我冷静的父亲,竟一直写到末尾都在慌张地落笔。
作家若泽·萨拉马戈说:“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泪水。”是的,它也不会让你看到写信者的停顿、修改,他的迟疑和自我否定,更不会让你发现一个父亲的故作镇定。“请写得长一点,使信封上非贴两张邮票不可”
“在一个已经没有人写信的地方,谁还需要邮差呢?”
那天,我随手翻开一本小说《高山上的小邮局》。主人公一上来就开始唉声叹气。不知道为什么,这倒让我读了下去。故事发生在一个叫波韦尼尔的小村子,和很多地方一样,那儿有一个已经存在了100多年的小邮局。有一天,邮局里唯一的邮差萨拉收到了一封来自上司的电子邮件,通知她不久将被调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政府为了节省开支,即将关闭波韦尼尔的邮局。萨拉45岁,独自带着3个孩子生活,离开从小长大的村子,是她的生活无法接受的改变。
80岁的罗莎是萨拉的邻居,她想帮萨拉。于是,罗莎写了一封信——萨拉需要一封可以投递的信,而老罗莎也恰恰有话要说。那是一封几乎写了60年的信,收信人是她20岁时最好的朋友路易莎。罗莎要在信中解释自己对友情的背叛——为何她原本是路易莎和阿韦尔的红娘,最终却变成了阿韦尔的新娘。60年来,她都没有这份勇气说明,萨拉的遭遇恰恰给了她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罗莎在信的末尾写道,她并不期望答复,因此甚至连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都没留下。她只想求对方一件事。“很简单,像我这样,写一封信。信的长短、写得好坏都不重要。然后你把信寄给村里另外一个女人,因为她肯定会理解背井离乡抚养几个孩子有多么艰难。即便你不认识她,也要和她分享一下你生活中的点滴。我们大家一起创建一个文字接龙,让它长达首府,坚固得让那里的人不能切断。”她很生气地说,“首府那边说我们不喜欢寄信也不喜欢收信。他们怎么敢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