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开学,突然发现有一个“吐蕃展”,而且是国内第一个以吐蕃文化为专题的展览。但是,只在敦煌展出。怎么办?九月、十月,新学期的各种事情如黑云压城一样就在眼前。跟闺密提了一句,她立刻回复:机票只剩6张了,下手吧!好吧!立即买了机票,在开学之前去给心灵充充电。
住在江南的我对北方的开阔疏朗,一直有一种迷恋。读文学的人,怎么能不去塞北呢?其实,对中国文化怀有温情与敬意的人,都不能不去。
飛机的舷窗下,祁连山触目可及,雪白的山头与苍黑的山脊一路延伸,无穷无尽。地面一片苍黄,都是戈壁。数年前我曾沿着兰州—武威—张掖一线去过一次敦煌,那时还可以看见戈壁上的汉长城遗迹,一道低矮的土坯长城,将群雄逐鹿的狼烟时代隐藏于后,那是匈奴人哀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所在。当飞机降落在敦煌时,西北的艳阳扑面而来,那种强烈,打得人连闭上眼,都感觉身心暴露于这通透的、澄澈的、热烈的阳光下。那几天,觉得自己像是被充电了一样。
吐蕃展就位于敦煌研究院,一个不起眼的二层建筑内。在西北正午的骄阳下,明亮的光线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但一到展馆,视线与内心一下子沉入历史的情境。展览规模不大,却集中了国内外许多知名博物馆的名品以及私人收藏。一套6—8世纪吐蕃贵族小孩的丝质外套和软靴,样式像唐装,而织物图案又是带着中亚波斯风格的连珠立鸟纹,新得不像一千多年前的物件。青藏高原气候严寒,并不适合穿丝绸,这也许是某个节庆的日子穿的礼服,也许是夭折的孩童的葬服。曾经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生命包裹在这件衣服里,仅仅想到这里,就觉得这件小外套是活生生地带着人的气息的。
我还看到了黄金面具,这是游牧民族贵族入葬的传统用品之一,有象雄的,也有吐蕃的。最大的一件,可能出自乌孙或西突厥。乌孙,就是汉代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和亲的那个乌孙啊。那些娇生惯养的皇室女儿或宗室女子离开山清水秀的中原,跋涉千里来到塞外,适应一种全新的生活、全新的文化,真不知是该为她们叹惋命运与爱情的身不由己,还是该为她们庆幸有机会看到家庭之外、皇城之外的新世界。那个时代的女子,有机会经历跨文化生活环境的恐怕不多。当然,从现世幸福的角度看,这种选择如果是出于自身意愿,才更加令人愉悦。
草原王国最重要的权力建筑是“金帐”,赞普的金帐与大汗的金帐一样,都会镶嵌许多象征权力、财富与威仪的金饰品。一组迦陵频伽鸟鎏金银饰片尤其引人注目。这是一种佛教中的神鸟,人面鸟身,佛教经典中称其为“妙音鸟”。据说菩萨讲经时,此鸟就会鸣唱,其音和雅,听者无厌。敦煌壁画中也有迦陵频伽鸟,这组因为出自吐蕃,人首眉目深邃,高鼻薄唇,有一种高原上的狂野气质。
有一件木板,长方形,上有菩萨画像,琢磨了半天不知为何物,听了讲解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块压书板。吐蕃的典籍是不装订的,读时一页页看完叠起来,上下各有一块压书板,相当于封皮。外面再用丝绸或布包裹起来,这相当于吐蕃的精装书了。展厅中有多块繁复明丽的织锦,奢华的金银器,包括马具、胡瓶、银盘等,奔跑的狮子、鹿、羊、马与骆驼图案,虽然在时间的磨蚀下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依然显露着那个高原王朝的威仪与华贵。甚至因为这种时光带来的黯淡,更添了厚重氤氲的气息。面容清癯的佛像,混合着印度笈多王朝与唐朝的特点,有些更带有萨珊和粟特的美学风格。吐蕃文化展有一种特别的混合气息,这也是这个展览一定要在敦煌办的原因。季羡林说过,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这四大文化体系唯一的交汇点就是敦煌和新疆。没有比敦煌更适合的地方了。
此展览是敦煌研究院与美国普利兹克艺术合作基金会联合主办的。在展览的最后,我看到基金会创始人及主席玛格和汤姆·普利兹克夫妇充满深情的回顾,他们回忆自己因为对印度、中国和尼泊尔文化的强烈兴趣而结缘,甚至他们的儿子也继承了这种激情,获得了藏文文献与喜马拉雅研究的博士学位。也正是这种激情,促使他们拜访中国国家文物局,促成了与敦煌研究院的合作,总共有20余家海内外的考古文博机构将其收藏的吐蕃瑰宝借展。像我一样的爱好者,才有机缘目睹来自全球的吐蕃艺术精品。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激情真是人类心灵最宝贵的东西。因为激情,敦煌的工匠与画师创造出了无与伦比的莫高窟。他们的爱、骄傲、恐惧与希望都永久地留在画卷中。敦煌壁画中有无数的菩萨、金刚、飞天,也有世俗生活中的王公贵族与平民。有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夫妇威严的仪仗,也有卑微的婢女捐出毕生工钱换得的一袭模糊的身影;因为激情,无数的学者、艺术家纷至沓来,在此荒凉之地奉献一生的心血与热忱;因为激情,玛格夫妇和敦煌研究院的无名学者们穷尽心力策展与布展;因为激情,普通人也可以什么都不为,仅仅是因为热爱,来敦煌邂逅美丽的高原文化。
为什么来敦煌,是因为它的伟大还是沉静?
来到敦煌,当然是为了它迷人的历史与文化光影。它的阳光与星辰,曾照耀无数杰出的艺术家与虔诚信众的心灵。在敦煌看见的一草一木,都令人浮想联翩。这里既是陈寅恪所谓“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之地,也是千年来伟大与平凡兼具的一个个真实存在过的生命构建的时间之流。我们看见过他们的面容、妆发、服装与仪态,我们也明了他们的祈祷、付出与愿景。晚唐时,张议潮派了十队人马去向唐宣宗通报,从吐蕃手上夺回了敦煌。他们用了整整两年,才走到长安,只有一队人幸存。而我们不过半天时间,就从江南飞到了敦煌。面对在这块土地上留下血与泪,留下光荣与梦想,留下不朽艺术的古人,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我更觉得,来到敦煌,是为了与自己相遇。短短几天,敦煌的艳阳,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光影都犹如神迹;行走在一个路人都没有的果园,随意可摘路边的野梨、葡萄、玉米;夜晚在极致的安静中入睡,清晨又在极致的安静中醒来。这样的旅程,仿佛出世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