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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十五章)(2)

时间:2021-12-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我笑着说:“一万块就不是败家子了?五十步笑百步!”

    在你父亲把你送到我家来补习的时候,天一已经去了义乌,是去一个远亲家给他的孩子当家教。那位远亲是个小商品制造商,赚了十几年的血汗钱,决心不让孩子再以同样方式赚钱。天一到了义乌的当天就给我发来短信,说他后悔自己贪心,为两千元交出了一个暑假的自由。他还说也许熬不到一个暑假,因为他的学生“孺子不可教也”。我给他发去信息,说教学教学,教人的同时就是学,每教人一课,自己都巩固一次学问,也会对知识发生新的一层理解,我做教师的同时,总是感到做学生的乐趣。

    天一在回复中说:“你的鼓励和开导总是那么及时,总是那么到位,这就是为什么全班同学都把你当忏悔神父,把心里话讲给你听。”

    我像往常一样,问到天一的失眠。当时在我看来,除了失眠,他别的方面都是过人的,强壮的。对他内心的敏感和脆弱,我太低估了,太掉以轻心了。一天晚上他发信息给我,说那几天怎么也睡不着,烦躁无比。我问为什么,还在为当家教烦心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凌晨一点多发信息来问,你是不是没跟交流中心组织的旅行团出国。我这才顿悟,他焦虑烦躁的原因有多荒谬。他除了做我的好学生,还暗自做所有接近我的男性的对手。我告诉他说你确实没有出国,因为你父母想让你在高考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强化补习。从那之后,他大概有一周没给我发信息。

    因为我家那一周出了件头疼事,让我忽略了天一长达一周的沉默。我这样一个单身女人、单亲妈妈,日子是从来不给我行方便的,总是一件头疼事接着另一件头疼事。

    畅儿你还记得吗?一个周五的下午,叮咚的父亲突然来了。那是一身什么打扮?浅粉色的短袖衬衫,要不就是白底浅红细格子的布料让人粗看是浅粉色,米白长裤包着小腹和屁股,发胶确保那一头开始稀疏的头发根根站立,如此我家就登场了这么个超龄奶油小生。当时你正伏在客厅的小餐桌(也是小书桌)上做文言文翻译题,我坐在你右侧,你听见我站起来猛抬头看我——我的起立使椅子腿跟地面擦出尖利声响。其实刚才叮咚去应门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等我听到叮咚支吾了一声“爸……”,我就条件反射地要夺路逃走。那几个月里,他时常在叮咚的学校现身,给女儿施点小恩小惠,什么俄罗斯套娃、波兰陶瓷茶杯、保加利亚民间编织之类,那些用来做敲门砖的礼物渐渐堆积在叮咚的寝室。可爱的小物件总是让小姑娘高兴,所以我没有过分干扰他们父女来往,但一份恐惧渐渐在我心底聚集:那个男人说不定也会突然在我家现身。就好比明知门锁是坏的,一时修不好,说不准哪天就会溜进个祸害来,因此时时设防,但又明知防不胜防。等祸害以粉红衬衫米白裤子的形象冒出时,我才发现设防错了,时间错了,心态错了,什么都错了,人家串亲戚一样热热闹闹地进了客厅,自己找个舒适的位子坐下来,把我这个主人弄成了客人。

    我当时的脸色大概是对他最好的人物简介。我真的恨不得做客人,赶紧告辞走掉。带着你和叮咚,一走了之,让那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男人歇够了,没趣了,也只好离开。我和女儿一穷二白,他要看上什么尽管动手。但我不能让出自己的大本营,还有就是顾及到叮咚。对十一岁的她,我总觉得歉疚。那么优秀的孩子,凭什么没有父亲?凭什么没有一个父母双全的完整家庭?叮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意思是,这个人好歹给了我另一半,看在我另一半的面子上,别轰他出去。你看看我,又看看我前夫,我没有给你介绍他的名字。他叫刘新泉,碰巧或不碰巧,你们同姓。刘新泉进一步拿自己不当外人,问你:“你是谁呀?”叮咚赶紧回答:“他叫刘畅,是妈妈的学生,来补习的。”我这时才恢复正常思维,问他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他嬉皮笑脸,说手机换了,没有存我的电话。他又是很当家的样子对你说:“好啦,小同学,今天早点下课,啊!”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因为每一个字都让我如鲠在喉。他不知道我忍耐是为了叮咚,也是为了给他体面。畅儿,你看出了我的忍耐有多痛苦,也看出我此刻的无助和懦弱。你磨蹭着收拾书和作业本,眼睛不断打量我,意思是只要我一开口留你,你就不走。我叫你和叮咚到她的小屋继续做文言文翻译题。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动作快起来,抱着书本和叮咚离开了客厅。

    跟刘新泉几乎是立刻谈崩的。等你和叮咚出去,他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封口,抽出三沓钞票来。那样子是一直瞄准什么货物想买,终于凑齐了钱,扬眉吐气地把钱拍在柜台上,看,老子买得起吧!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跟东欧人、非洲人做了好多年小生意,现在在投资大生意,投资非洲的石油开采!我说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说他跟那个东欧女人已经离婚了,因为他从来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此生他只爱我一个女人。他是来跟我求婚的,求复婚的。我成了个旧时村姑,他拿着厚厚一沓钞票做彩礼自己保媒来了。我好悲哀。跟我相爱过并有过一段姻缘的男人,对我如此一无所知。我叫他把钱收起来。他说钱是我的,我自己可以收起来。我说倒买倒卖假耐克假阿迪达斯蒙骗非洲人民也很辛苦,据说有几次非洲人民受够了中国倒爷的假名牌,烧了中国商人的货柜,所以别拿着钱在这里大方。他笑笑说,对所有创业者,都别问他们第一桶金是怎么淘的。我又问他,离开了东欧女人后,他又经历了多少个不爱的女人?假如我答应复婚,他还有多少个不爱的女人等在前面?等他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来发现他原来不爱她们,跟她们生下一个个无辜的孩子来发现他一点也不爱她们?我把钞票装回牛皮纸袋,让他拿起来走路,接着再去勾引他不爱的女人。他不肯接过我塞回去的钱,挺吓人地跪了下来,说他对不起我,错了,一定好好改。我眼泪流了出来。不完全是给恶心出来的眼泪,还是受了侮辱的眼泪。他居然以为,拿着不三不四的钱就能随便进入我家,招呼都不用打。他坚决不收回他的脏钱,我的动作更狠了,几乎跟他在打架。就像几年前,他跟踪我到琵琶街口的市场,硬要塞给我一包邵店板栗,说是要跟我“找个僻静地方边吃边聊”。他以为我那么贱,一包板栗就能买下我的工夫,让我咽下他一席谎话。这回他把我抬了价:拍出来的几沓钞票都可以买下个板栗摊子了。他看我哭了,误会我是心软了,旧情到底是旧情,再坚定的女人哄到最后都会稀里糊涂和解的。他突然一伸手臂,把我搂紧。我踢打挣扎,他都以为我在撒娇,半推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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