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们见到了诺布和保护着诺布寸步不离的三只大牧狗。他们停留了一会儿,狗和狗说着话,人和人说着话。白狮子嘎保森格在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的一刹那,恭敬地竖起了尾巴,然后走过去,谦卑地闻了闻獒王尊贵而雪白的獒毛。獒王虎头雪獒伸出舌头舔了它一下,以表示自己对它的厚爱。而对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獒王只是用眼睛问候了一声:“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们好啊。”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走过来,在五步之外停下,敬畏地朝它低下头,用鼻子沙沙沙地喷着地上的草。獒王有礼貌地回喷了一鼻子气,然后扭头望着嘎保森格的嘴,矜持而赞赏地眨了眨眼睛。
白狮子嘎保森格知道自己的嘴边有一些残留的狼血,这是一种光荣的印记,尽管这样的光荣印记对一只身经百战的藏獒来说如同舔了一口凉水一样平常,但它还是故意显露在了獒王虎头雪獒的面前。獒王知道它是故意的,也知道这只跟自己同样圣洁雪白的藏獒有着非凡的勇力和过人(狗)的聪明才智,是个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角色。所以它给足了它面子,即使面对把狼血留在嘴边作为炫耀这样浅薄的举动,它也没有不屑一顾。作为一只獒王它本能地欣赏有能耐的同类,就像大王欣赏英勇顽强的将军一样。为了这种欣赏,它大度地原谅了它已经隐隐感觉到的貌似谦卑的嘎保森格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和自负。它以为有一技之长且不成熟的藏獒都这样,况且白狮子嘎保森格还不是一技之长,而是多技之长。它这样想是因为它很自信,它简直太自信了,太觉得自己的智慧和勇力无獒能敌了。所以当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提醒它,嘎保森格也是一身雪白,你看它嘴上留狼血的样子,简直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时,獒王虎头雪獒只是笑了笑,似乎是说:嘎保森格一身雪白又怎么样,我已经有预感,它的存在永远不会是对我作为獒王的挑战。
獒王虎头雪獒率先离开了那里。全体领地狗和三只大牧狗都跟了过去。它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去了碉房山,西结古的碉房山于今夜耻辱地遭到了上阿妈的仇家的侵略。它们恨得咬牙切齿,引导着以巴俄秋珠为首的七个西结古草原的孩子,像水流漫漶的野驴河,哗啦啦地冲破了越来越厚重的夜色。
梅朵拉姆追上了巴俄秋珠,严肃地说:“你不能去打架,你和他们都是贫苦牧民的孩子,互相打坏了怎么办?再说你虽然叫巴俄秋珠,但你还不是真正的巴俄(英雄),你没有权利命令他们离开西结古草原,草原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巴俄秋珠的黑眼睛一闪一闪的,他能猜到她的意思,但不知道如何反应,只能一声不吭,把所有的话憋在脑子里:阿爸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立志报仇的叔叔也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阿妈嫁给了送鬼人达赤,送鬼人达赤是不吉利的,不吉利的人不能给阿爸和叔叔报仇,能报仇的就只有他了。他一定要报仇,不报仇就不是男人,就要被头人抛弃被牧民嗤笑被姑娘们瞧不起了,草原的规矩就是这样。
巴俄秋珠朝前跑去,转眼就把他眼里的仙女汉姑娘梅朵拉姆落在了后面。梅朵拉姆回顾身后,发现连诺布和三只大牧狗也被巴俄秋珠裹挟而去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连呼唤着诺布和三只大牧狗,快步跟了过去,走着走着就发现,黑暗中的碉房山已经被自己踩在脚下了,就好像碉房山突然倒塌了似的。到处都是游窜的狗影和炸响的狗叫。她喊着:“诺布你在哪里?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你们在哪里?”
第八章
冈日森格一直呜呜呜地哭着,边哭边朝门口挪动了几步。父亲来到它身边,抚摩着它,吱扭一下推开了门。就跟他想到的一样,黑色的背景上出现了七个黑色的轮廓,那是被父亲带到西结古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来了,他们看到冈日森格站在门里,就不顾一切地扑进来,争先恐后地抱住了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哭着,是悲伤,也是激动。父亲吃惊地问道:“你们居然还没有离开西结古?你们怎么知道它在这里?”
大脑门的孩子嘿嘿地笑着。他一笑,别的孩子也笑了。脸上有刀疤的孩子抚摩着冈日森格的头比画了一下。大脑门立马伸出了手:“天堂果。”
父亲说:“我知道你们跟我来西结古是因为我给了你们几颗天堂果。那不是什么天堂果,那就是花生,是长在土里的东西。在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想吃多少有多少。但是在这里,我没办法给你们,我带来的花生已经吃完了。你们还是走吧,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大脑门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别的孩子听。刀疤站起来指了指冈日森格。大脑门点点头,对父亲说:“我们要和它一起走。”
父亲说:“冈日森格的伤还没好,现在走不了。”刀疤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那我们也不走了。”大脑门点点头,所有的孩子甚至连冈日森格都点了点头。父亲说:“你们只有七个人,而且都是孩子,你们不怕这里的人这里的狗?快走吧,回到你们上阿妈草原去吧。”大脑门说:“我们不回上阿妈草原了,永远不回去了,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不回去了。”父亲吃惊地问道:“为什么?难道上阿妈草原不好?”大脑门和刀疤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告诉父亲:“上阿妈草原骷髅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夺魂女多多的有哩。”
父亲说:“不回上阿妈草原,你们想去哪里?”刀疤又一次猜到父亲说的是什么,用藏话说:“冈金措吉,冈金措吉。”大脑门对父亲说:“额弥陀冈日。”父亲说:“什么叫额弥陀冈日?”大脑门又说:“就是海里长出来的大雪山,就是无量山。”父亲问道:“无量山在哪里?”大脑门摇摇头,望了望夜色笼罩的远方。所有的孩子都望了望远方。远方是山,是无穷无际的大雪山,是四季冰清的莽莽大雪山。
父亲说:“你们去那里干什么?”没有人回答。
大黑獒那日来到了门口,歪着头,把那只肿胀未消的眼睛抬起来,望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它知道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看在冈日森格的面子上它不能对他们怎么样。再说他们是喊着“玛哈噶喇奔森保”来到这里的,玛哈噶喇奔森保,这来自远古祖先的玄远幽秘的声音,仿佛代表了獒类对人类最早驯服和人类对獒类最早调教的某种信号,是所有灵性的藏獒不期而遇的软化剂,一听到它,它们桀骜不驯的性情就再也狂野不起来了。
大黑獒那日卧在了门口。它的眼睛和肚子都还有点疼,很想闭着眼睛睡一会儿,但忠于职守的禀性使它无法安然入睡。它把下巴支在前肢上,静静地望着前面。很快,它就变得焦躁不安了,扇着耳朵站起来,轻轻叫唤了几声。发达的嗅觉和听觉告诉它:危险就要来临了。
让它深感忧虑的是,冈日森格还不能自由行动,那个给它喂食伴它疗伤的汉扎西也无法保护他自己,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合时宜地来到了这里——尽管他们可以凭着“玛哈噶喇奔森保”的神秘咒语阻止领地狗的进攻,但对前来复仇的西结古的孩子,那神秘咒语是不起作用的。
如果他们打起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偏向冈日森格,按照它的愿望保护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保护他们就意味着撕咬西结古草原的人和狗,这是要了命也不能干的事情。或者做出相反的举动,遵从西结古的孩子的旨意,撕咬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布道者,是冈日森格的主人。而冈日森格是多么有魅力的一只雄性藏獒啊,年轻漂亮,器宇轩昂,是所有美丽大方、欲望强烈的母性藏獒热恋的对象。
大黑獒那日离开门口朝前走去,走过了僧舍前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冲着黑夜低低地叫唤着。它已经看到它们了,那些和它朝夕相处的领地狗,那些被领地狗撺掇而来的寺院狗和牧羊狗,正在悄悄地走来。它们知道目标正在接近,这时候不需要声音,所有的偷袭都不需要声音,所以就轻轻地走来。西结古寺突然寂静了,整个西结古草原突然寂静了。只有大黑獒那日的声音柔柔地回荡着,那是一种问候、一种消解:你们怎么都来了?有什么事儿吗?它悠悠然摇着尾巴,尽量使自己显得气定神闲,逍遥自在。
狗们有些疑惑:这不是大黑獒那日吗?这里明明弥漫着生人生狗的气息,它怎么没事儿似的。它们在獒王虎头雪獒的带领下停在了离它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个回应似的摇着尾巴,等待着大黑獒那日的解释。
大黑獒那日步履滞重地走了过去。凭着它和獒王虎头雪獒之间比较亲密(是伙伴的亲密而不是雌雄的亲密)的关系,凭着它在领地狗群中的威望,它相信它的解释不可能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的解释就是让它们看到它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闻到它身上弥散不去的汉扎西的味道和冈日森格的味道,让它们知道它跟汉扎西跟冈日森格已经是亲密无间了。至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他们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亲近冈日森格就必然要亲近它的主人,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许多领地狗明白了大黑獒那日的意思,恍恍惚惚觉得它的选择也应该是它们的选择,可以不必剑拔弩张了,回吧,回吧,去野驴河边睡觉去吧。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走过来怜爱地舔了舔它的伤口,然后就“回吧回吧”地叫起来。但是寺院狗和三只大牧狗并不买它的账,它们既不认同大黑獒那日的威望,也不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存有“爱江山更爱美男”的私念,静悄悄的狗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苍朗朗的鸣叫,这是嘘声,是对大黑獒那日的责备。大黑獒那日呜呜呜地回应着,意思是说:看在西结古草原的面子上,你们就听我一次吧。领地狗和寺院狗以及三只大牧狗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都把目光投向了獒王虎头雪獒。它们知道,到了这种时候,是进是退的决定权应该在獒王手里,獒王怎么说,大家就会怎么做。
獒王虎头雪獒一直盯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乞求着来到了獒王跟前。獒王闻了闻它的鼻子,看了看它身上的伤口,又舔了舔它受伤的眼睛,然后奋然一抖把浑身雪白的獒毛抖得哗啦啦响。这就是说,它不想走,至少不想马上就走,因为还有人类,人类才是这次行动的主宰。在这样的主宰面前,藏獒能够选择的并不是进退,而是听话。最凶猛的藏獒往往也是最听话的走狗。大黑獒那日明白了獒王的意思,沮丧地离开它,穿行在领地狗的中间,哀哀地诉说着: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吧,那是汉扎西和冈日森格的味道,我跟这一人一狗已是彼此信赖的朋友了,你们就饶了他们吧,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你们也饶了他们吧。
不会有狗听它的了,连同情它的那些领地狗也立马改变了主意,因为巴俄秋珠和他的伙伴撵了上来。他们一起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喊得狗们一个个亢奋起来,然后又喊着:“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狗叫突然爆响了,狗群就像决堤的潮水,朝着僧舍汹涌而去。
大黑獒那日望着狗群,浑身抖了一下,突然跟着它们跑起来。它吃惊自己居然跑起来了,而且速度也不慢。它的伤口还没好,左眼和肚子让它难受得又是咬牙又是吸气,但是它毕竟可以四肢灵活地跑动了。它跑到了僧舍门口,堵挡在台阶上,冲着黑暗的天空,憋足力气叫了一声。
父亲的动作太慢了,他没有来得及关上门,野心勃勃的表现欲极强的牧羊狗白狮子嘎保森格就首先扑进了僧舍,接着是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接着是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等几只凶猛的领地狗。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猛乍乍地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也是白狮子嘎保森格,首先愣了,它几乎扑到了站在前面保护着冈日森格的刀疤身上,但却没有下口咬住他。那个声音太奇怪了,奇怪得让它感到仿佛听到了遥远的主人隐秘的呼唤。可面前的这个人它明明不熟悉,气味和形貌都不熟悉,怎么会发出记忆深处那个远古主人的声音呢?它用几乎和对面的刀疤一样高的身体横挡在孩子们跟前,呼呼地闷叫着,但已经不是撕咬前的恐吓与威逼而是询问了:你们是谁啊?难道是我最早的主人,是我上一辈子的主人,是我父亲母亲或者祖父祖母的主人?回答它的依然是“玛哈噶喇奔森保”。
所有扑过来的藏獒都愣着,都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趁着这个机会,父亲跳到门口,把大黑獒那日连抱带拉地弄进了僧舍。在他的意识里,对手的朋友也应该是对手,大黑獒那日已经是冈日森格的朋友了,自然也就是领地狗群的对手,难免不遭对方的攻击。大黑獒那日挣扎着,它似乎并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呵护,更希望自己在这个非常时刻保持中立的姿态,只对着天空不偏不倚地叫嚣。
“那日,那日。”狗不叫了,人开始叫。巴俄秋珠的声音让大黑獒那日的耳朵猛然一扇,它挣脱了父亲的拉扯,奋力朝外跑去。黑暗中巴俄秋珠满怀抱住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眼睛,又趴在地上舔了舔它的肚子。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大黑獒那日的尾巴使劲摇着,差不多就要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