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美管家不客气地说:“我不相信,谁能从你铁棒喇嘛手里抢走人呢,你还是闪开,让我们进到降阎魔洞里搜一搜。”藏扎西叹了一口气,身子一侧,把手中的铁棒收进了怀里。齐美管家忽地一声趴下,朝着洞门磕了一个等身长头,跳起来推开门走了进去。父亲赶紧照着他的样子也磕了一个长头,起身就要跟进去,却被藏扎西一把拽住了。藏扎西小声道:“你们西工委的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没有来啊?头人的耳朵里现在只有西工委的话才是有分量的。”父亲说:“他没来我来了,我就是来阻止你们胡乱砍手的。”
藏扎西摇了摇头,望着降阎魔洞下面通向草原的小路上走走停停的冈日森格,神情黯然地说:“你走吧,跟着雪山狮子一直走,你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父亲说:“他们真的走了?”藏扎西一言不发。
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开始是被铁棒喇嘛藏扎西和几个牧人带到降阎魔洞里关起来的。这些牧人来自好几个部落,好几个部落的人都想由本部落来执行这次砍手的刑罚,因为几乎所有西结古草原的部落都有人死在上阿妈人的手里。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是在寺院里抓住的,按照规矩应该由我来决定把他们交给哪个部落,但明摆着我的决定会引起大家的争执,所以我打算把决定权交给草原威严的护法。你们现在赶快回去,请你们的头人或者管家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成为复仇的先锋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
牧人们很快离去了。几分钟后,铁棒喇嘛藏扎西打开了降阎魔洞的门,急促而紧张地说:“快跑啊,你们给我快跑,赶紧回到该死的上阿妈草原去,再也不要来西结古草原捣乱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拥而出。
但是现在,藏扎西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放跑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他知道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头人们是不会原谅他这种背叛行为的,因为草原的铁律之一便是惩戒仇家和叛徒,他作为一个草原法律的执行者,放跑仇家就意味着执法犯法。如果工作委员会不出面为他开脱,他就会受到叛徒应该受到的惩罚,轻则被西结古寺逐出寺门,永世取消他做喇嘛的资格,重则砍掉他的手,而且是双手,让他一辈子失去生活的能力。
草原像梦里的波浪,柔柔地漂动着,无极地漂动着。冈日森格带着父亲来到了和雪山一样清凉的早晨的阳光里。阳光就像雪粉,结成透明的晶体曼舞在蓝绿色的空气里,这样的空气是令生命欢欣鼓舞的。可父亲和冈日森格一点也欢欣不起来,夜晚的折腾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尤其是冈日森格,它不得不卧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它很累,也很痛苦,未愈的伤口和见不到主人的痛苦使它一路走来一路哭,呜呜呜的。父亲也止不住潸然泪下了。
但不管冈日森格怎样苦累不堪,它追寻主人的意念始终不变。它坚定地走着,开始是向着东边的雪山,后来是向着南边的雪山,最后又改变方向朝着西边的雪山。父亲奇怪了,绕了一大圈,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怎么又回去了?是不是冈日森格的嗅觉出了错,把过去的味迹当成了主人今天走过的路线?
就在父亲满腹狐疑的时候,冈日森格突然变得狂躁不安起来,想吠又吠不出足够大的声音,只好一再地龇着牙,连牙根都龇出来了。它伸长脖子往前走,拼命想加快脚步,但实际上它是越走越慢,几乎是原地踏步了。父亲说:“歇会儿吧,你走不动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冈日森格要它卧下。冈日森格没有卧下,朝前低低地吼了一声。与此同时父亲听到了一阵马蹄的骤响,抬头一看,热阳泛滥的地平线上已是骑影飞驰了。
骑影从右前方的大草洼里翻上来,正要穿过左前方的一座大草冈。平滑的草冈之上,一溜儿骑影就像天刀剪出来的,剪出来了七个马影,剪出来了十四个人影。也就是说,每一匹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冈日森格鼻子闻着,眼睛望着,比父亲抢先搞懂了剪影的意思: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被骑手们抓起来了。
第十章
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强盗嘉玛措带着骑手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抓回来的。
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一听说铁棒喇嘛藏扎西规定各个部落的头人或者管家必须去护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请求,吉祥天母批准哪个部落行刑哪个部落才能把人带走,就知道藏扎西肯定要给这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放行了。道理很简单:如果藏扎西真心要让西结古人的复仇得逞,把七个孩子分开,让各个部落都有行刑的机会不就可以了,何必要去打搅吉祥天母呢?大护法吉祥天母是仁慈和宽爱的,如果不能证明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仇家草原派来的魔鬼,她怎么会允许西结古人去砍掉他们的手呢?尽管它是仇家的手。当然,即使得不到吉祥天母的明示,部落也可以跟保护部落的山神和战神商量,尽量使砍手变得名正言顺。但现在需要面对的并不是名不正言不顺,而是即使得到了神灵的批准你也会无手可砍,因为时间正在过去,再不抓紧,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恐怕就会逃离西结古草原了。
牧马鹤部落聪明的头人大格列一边派人去砻宝雪山祭告部落的黑颈鹤山神,去砻宝泽草原祭告部落的黑颈鹤战神,一边派强盗嘉玛措带领骑手前去拦截七个上阿妈的仇家。
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被铁棒喇嘛藏扎西放跑了。
消息再次传遍了草原:在砻宝山神和砻宝泽战神的帮助下,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一个不落地抓到了七个上阿妈的仇家。
还有一个消息传得更快:砍手的刑罚将在碉房山下野驴河边执行。
能来的牧民都来了,尤其是牧马鹤部落的人。
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在砻宝雪山下的砻宝泽草原,他们之所以纷纷攘攘来到碉房山下执行刑罚,是因为碉房山是所有部落的碉房山。大约在一百多年前,为了抵御包括上阿妈草原的骑手在内的入侵者和保卫神圣的西结古寺以及更加神圣的佛法僧三宝,也为了部落头人及其家眷的安全,所有部落的头人都以部落的名义在这里建起了碉房。从此便有了惯例,只要是与抵抗外敌有关的活动——行赏、惩罚、祭祀、出征等等,无论是哪个部落,就都在碉房山下举行。
碉房山下的行刑台前突然热闹起来。人多狗也多,小狗们追逐嬉闹,情狗们碰鼻子舔毛,熟狗们彼此问好,生狗们互相致意。和别处的狗不一样,这里的狗不管是生狗还是熟狗,都不会横眉冷对甚至打起来,因为气味会告诉对方:我们都属于西结古草原。对藏狗尤其是藏獒来说,西结古草原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绝对和外面的草原不一样,这一点连父亲也感觉到了。父亲后来说:这里是獒高原,这里连空气也是獒臊味的,是那种你熟悉了就觉得很好闻的咸咸的獒臊味,差不多就跟大海里散发着的鱼虾的咸腥味一样。
父亲和冈日森格艰难趱行到碉房山下,远远望见行刑台时,砍手的刑罚快要开始了。
行刑台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上面立着一溜儿原木的支架,支架上吊着一排铁环和一些绳索,一看就知道那是绑人吊人的。支架的前后都是厚重的木案,既能躺人,也能坐人和砍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已经被七个彪形大汉拽到了台上,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威武地立着,把砍手的骷髅刀紧紧抱在怀里,让他们的胸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银雪之光。七个牧马鹤部落的红帽咒师一人拿着一把金灿灿的除逆戟槊,高声诵读着什么;另外七个黑帽神汉一人拿着一面人头鼓缓慢而沉重地敲着;还有七个黄帽女巫挥舞断魔锡杖环绕着行刑台边唱边走。
父亲停下了,冈日森格也停下了,远远地望着,都意识到他们不能就这样走上前去。人群可以穿过,狗群呢?西结古草原的藏狗尤其是藏獒会把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冈日森格撕得粉碎然后让老鹰和秃鹫一滴不剩地吃掉。人和狗都愣怔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冈日森格吃力地翘起了头,神情哀哀地看着行刑台上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便四肢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父亲俯身抱住了它,看着它泪汪汪的眼睛说:“你是不是不行了?你别这样,咱们再想想办法。”他求援似的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有一顶帐房,帐房前的草地上铺着几张晒得半干的牛皮,几只百灵鸟在牛皮上啁啁啾啾地啄食。他琢磨了一下,突然就又是高兴又是忧虑地说:“现在就看你的了冈日森格,只要你能走得动,我们说不定就能走过去。”
冈日森格的理解能力让父亲吃惊,他把一张大牛皮拉过来,示范似的刚一披到自己身上,冈日森格立刻就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父亲把牛皮从自己身上取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了冈日森格,只给它的眼睛留出了一条缝。父亲说:“你行吗?”冈日森格用行动告诉父亲:“行。”他们开始往前走,父亲在前,它在后,它低头盯着父亲的脚后跟,慢慢地走着,乍一看,尤其是让狗们乍一看,那黑色的皮毛绝对是一头牛的移动。狗们有点奇怪:怎么这牛身上还混杂着异地狗的味道?是不是被外来的狗咬伤了?不,不是咬伤了,而是咬掉了头,这个没有头的牛怎么还能走路呢?
谢天谢地,冈日森格一直走着。它没有倒下,它本来是要倒下的,孱弱的身体让它觉得连自己那一身浓密的黄毛都成了累赘,怎么还能披得动一张沉甸甸的牛皮呢?但是它坚持住了,硬是没有倒下,前面需要救命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让它奇迹般地不仅一直立着,而且一直走着。它跟着父亲安全穿过了包括许多聪明的藏獒在内的狗群,也安全穿过了更加聪明的人群。人当然能看明白那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只狗,但他们不明白狗为什么要披着牛皮走路,还以为砍掉仇家手的庆典需要这样一个环节、这样一种装扮。
行刑台越来越近了,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来临了。不知为什么,几只硕大的藏獒从领地狗群中分离了出来,正好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其中就有白晃晃的獒王虎头雪獒。父亲抖了一下,冈日森格也抖了一下,一前一后行走的速度明显地慢了。好在披着牛皮的冈日森格没有在颤抖中倒下,它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坚韧依然如故地缓缓移动着,就像所有受到狗保护的牛一样朝着拦路的藏獒毫无顾忌地走了过去。獒王虎头雪獒认出了父亲,他就是昨天晚上把冈日森格救进僧舍的那个外来人。这个人是可恶的,但又是了不起的。从大黑獒那日对他的态度中獒王已经知道自己不能撕咬这个人,这个人没有报复曾经咬死过他的马咬伤过他本人的大黑獒那日,反而赢得了对方的心,可见这个人天生就是藏獒的理想主人。它看到这个藏獒的理想主人突然冲它笑了笑,接着就唱起来,跳起来,又是挥手,又是踢腿。獒王虎头雪獒好奇地看着,它身边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几只藏獒比它还要好奇地看着。父亲越唱越疯,越跳越狂了。
就这样,在可怕的拦路藏獒忘乎所以的好奇中,在父亲手舞足蹈的表演中,冈日森格靠近了它们,它披着牛皮缓慢而紧张地靠近了它们。獒王虎头雪獒和所有的藏獒都没有在乎它,因为牛是它们时时刻刻都能看到的东西,乏味了,多看一眼都不想了。它们的眼睛朝上瞅着,上面是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手在舞动,在变着花样舞动,最后甚至舞起了衣服,忽忽地响,哗哗地响,自始至终吸引着它们的眼球。等那个人、那双手不再舞动的时候,冈日森格已经从它们身边走过去了,距离迅速拉大,威胁正在消除,獒王和它的伙伴已经不可能看清那是移动的牛皮而不是真正的牛了。
父亲和冈日森格终于走到了行刑台下。这儿没有狗只有人,这儿的人沉浸在砍手的庄严里,脸上没有表情,哪怕是一丝惊讶的表情。父亲掀掉了冈日森格的牛皮,双手托着它的肚子,连推带抱地让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头雪獒远远地看着,愣了。所有刚才注意过那头牛的藏獒以及小喽?藏狗都愣了,接着就是一片吠声。獒王没有吠,它回忆着刚才父亲和冈日森格通过的情形,一丝隐忧像饥饿的感觉在身心各处袅袅升起。它并不认为这是人的鬼主意,它觉得冈日森格居然能够在它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完全是靠了一只优秀藏獒不凡的素质和禀性——超常的机灵和超常的胆略。它喜欢这样的藏獒,同时又警惕着这样的藏獒。如果这样的藏獒属于自己终身厮守的这片草原,那就是一员杀伐野兽保护人类极其财产的干将;如果它来自一片敌对的草原,那就坏了,那肯定就是一种不能让西结古草原平安宁静的强大威胁,一定要毫不客气地赶走它,不,不能赶走它,应该咬死它,必须咬死它。獒王虎头雪獒恨恨地想着,多少有点失态地从嗓子眼里呼出了几口粗重的闷气。
一上行刑台,冈日森格就径直走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确切地说是走向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冈日森格?”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朝孩子们摇了摇尾巴,瞪起眼睛望着那些死拽着主人的彪形大汉。但是它没有发出叫声,甚至也没有龇出虎牙来吓唬吓唬他们。它知道现在不是对抗的时候,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就要举行,一个不是狗(哪怕它是气高胆壮的藏獒)所能抗拒的人的整体意志正在出现;更知道它自己现在的状况——它正在伤痛之中,已经没有对抗任何敌手的能力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然后和他们一起接受被人宰割的命运。它卧在刀疤身边,和主人一样面对着用来砍手的木案和两个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