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生命中的一个节点,那扇窗在母亲等待置换心脏瓣膜的日子,来到我面前。
妈妈的床位靠近东边墙,那面墙的一半是玻璃窗。第一天,安顿妈妈躺下,已是下午三点多。部分病床的布帘已拉开,但坐在床上的人好像还没睡醒,整个病房安静得能听到冷气流动的声音。
无事可做,我站在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前,有所期盼。像一个制高点,我轻易地望见了远处的小蛮腰,还有层层铺展连绵的高楼,至于楼下院区的中心花园,则只能看到一丁点的树冠。窗玻璃不能打开,跟一堵墙一样,冷而无味。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一串串水珠闪着耀眼的光芒,在右边的顶楼上飞升成水晶桥,然后如珍珠坠落。我往右边看,只见隔着地下中心花园与英东楼成直角的门诊大楼,九层高的顶楼全是绿色的植物,一个被精雕细琢的空中花园。蜿蜒的小路把楼顶分隔成一小片一小片“绿洲”,错落有致,颇为精美。
一个园丁正在给植物洗澡。水珠喷洒在叶片上,叶子颤动,下垂,然后仰起更加清亮的笑脸,绿色如火灼热我的眼。望着这片凌空而出的绿,我有点恍惚,仿佛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了可以对视的朋友。阳光下,那雀跃的绿,有生命的温度和展望。
在陪伴妈妈的七天时间里,除了各种赶趟儿的检查,大部分时间就在病房里。那种未知的等待,焦灼又无助。许多时间,是面了这扇窗过去的,有时和我妈妈,有时只我自己。这里的病床一刻都没空过,病人一个个离开奔赴手术台,又有新的病人急急忙忙填充进来。每每不敢看那些忧戚的面容,心里有隐隐的痛,却无法言说,只好望着窗外,寻求绿色的慰藉。
一天晚上,妈妈洗漱完毕,对站在窗前的我说:“喜欢,就去看看吧。”
大概是太想去了吧,我一边答应着“好”字,一边急不可待地走出去。
“别迷路了,找不回来。”妈妈冲着我的背影喊,她知道我路盲。
两座楼看着近,走起路来还得花点时间。上到顶楼,我才知道这是协和高级护理区的空中花园,花园铁门紧锁着。恰好,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的妇人看起来比我妈妈老些。女人一边瞄我一眼,一边刷卡,铁门倏然打开,我得以跟着进去。
橙色灯光下,丝丝白天残留的热气裹着植物好闻的清香,如雾气一样拂面而来。葡萄架下,有一套镂空的乳白色的法式台椅,我刚想坐下,却听到老妇人急切的声音:“燕儿,燕儿。”
“妈,我在呢。”女儿放开了扶轮椅的手,蹲下来安放好小路上一块疏松的鹅卵石。
这下惊醒了我,我急忙往回走。也许此刻妈妈正在窗前,睁大眼睛寻找我呢。回望,却找不到那扇窗,好像每一扇窗都有人在眺望。
“妈!”妈妈果真站在窗前,脸孔都贴到玻璃上了。
“回来了!”妈妈惊喜地转过来。
我在心里暗骂自己,赶忙扶妈妈坐到床上。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妈妈很快就躺下了,看来是累了。
“没什么好看的,巴掌大的地方。”我轻描淡写。
“是呀,哪比得上乡下呢,那大片的田地。”妈妈叹了口气,许是又想起了曾侍弄过的庄稼。年轻时,妈妈拥有大片的田野,有触手可及的稻苗、瓜蔓、青菜,一茬茬的,在她手中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而今,妈妈满头银发。也许过于担忧,从被市医院告知她的心脏重度血液回流,须做瓣膜置换手术,她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常常因为喘不过气而惊醒。在这里等待检查结果,夜里甚至要两次叫来医生,开药吃以缓解心跳的急速和疼痛。
往常,我被自己的生活覆盖着,看不到妈妈的孤独。此刻的相守,我常常无法把目光从她熟睡的脸上移开,妈妈多像小时候迷路的我,那份藏在内心深处的无助与焦虑,早爬满了她的眼角眉梢。
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不敢离开病房。妈妈就像迷路的小女孩,那份藏在内心深处的无助与焦虑,困扰着她。虽然,白天她常笑着说,一把年纪了,什么没看透。
于是,那扇窗,仍然是我和妈妈最喜欢的。仿佛,那片“绿洲”是我们久别重逢的亲人,看久了,绿色就注满了我的眼睛,再看妈妈时,那股绿便会汩汩地流到她身上。
妈妈做完心脏造影后,医生说妈妈可以出院了,瓣膜轻度损伤,暂无需手术,放下心,回去好好休息。
相对于两个月的陪护计划,七天于我们姐妹是丰沛的赏赐,于我是最大的感恩,虽然这些天来,从没好好入睡。也许我仍然无法完全打开妈妈的心结,但就像那扇窗,在那段短暂的相守,给予我们宁静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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