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故乡小村的巷道来了一群征兵的人,18岁的父亲瞒着奶奶去验兵,矮小干瘦的父亲并不被看好,在同伴和父亲的哀求下,验兵的人勉强同意他入伍,并且让他赶紧回家准备,很快就要随部队去西藏。天色未亮,父亲兴奋地走村串巷,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入伍的消息,告诉亲戚朋友们。当他跨进二奶奶家门槛的时候,二奶奶正开锅卸馍,看见父亲,提起一半的笼盖又重重扣下,馍香从蒸笼的缝隙钻出来,混着炊烟的味道,飘散在半条巷的空中。父亲哽咽着说自己就要当兵走了,希望他们照顾好守寡多年的奶奶,在冷淡的承诺中,他揣着一兜梦想与热血,离开了渭北平原,一路颠簸来到西藏。世界海拔最高的净土上,父亲目睹了许多年轻战友尚未到达前线就因水土不服、高原反应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三年过去了,战争结束,父亲随部队转到新疆建设兵团,结婚生子。他努力在另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开始新生活。哥哥说,父亲年轻时受了许多苦,日子略微好转,决定接奶奶去新疆。
奶奶既憎恨又放不下那片贫瘠的土地,即便被它榨干了血汗、吸完了青春,对于异乡的恐惧排斥,使她没有勇气迈出半步。父亲无奈返回部队,不久奶奶大病一场,他放弃了所有坚持,携家小转业回到故乡。
母亲多病,20年前已是半瘫。父亲退休后,一直留在单位看门,破产后的单位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父亲固执地和母亲住在荒草丛生、破败颓废的职工宿舍,他说孩子们都忙,就不添麻烦了,院子接地气,母亲进出方便,可以晒太阳,他们喜欢那里。然而当雪天他把母亲送到我们供着暖气的单元楼时,眼里写满欢喜和留恋。
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彻夜辗转,疼痛难忍,吃了两三片止痛片也没效果。我把他接到我家,准备第二天去医院做全面检查。深秋的夜里,雨打梧桐,滴滴答答,有些冷。夜半去洗手间的我迷迷糊糊发现父亲房间灯亮着,推开门看见他把肚子顶在桌角,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爬满了脸庞,地板上的水在灯下闪着光。我连忙叫醒爱人,送父亲去医院,父亲阻止了要打120的我,说深夜不必惊醒院子的人。他强撑着和我们走到大门外,雨大夜深,半天等不到一辆出租车。父亲疼痛稍缓,边等车边走,医院不远,他硬是和我们一起走到急诊室。
医生开了一支“曲马多”,止住疼,让天亮细查。返回的路上,父亲像个孩子,怯怯地说因为他折腾得我们不能睡觉。我告诉他,不舒服就要及时告诉我们,人养儿女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第二天早早去医院,化验单出来了,清楚写着肠癌晚期,多器官转移。我和哥哥总以为医院的设备落后,大约是误诊。带父亲去省医院检查,奇迹并没有发生,省医院床位紧张,好不容易找熟人住进去,父亲看着胃癌手术后奄奄一息的临床,又去楼道看清楚肿瘤科的牌子,悄无声息自己乘车回家了。
父亲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从确诊到离开,不过两个月时间。当轮流照管半瘫的母亲时,我才深切体会到父亲这些年的不易,成人世间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那年奶奶的坟茔从塬上迁到坡下,父亲感慨奶奶青年守寡,中年儿子远走他乡,即便长眠,也得不到安稳。他说:“我不在后,就火化吧!骨灰撒到沟里,一把骨头不该让你们为难。以后你们的孩子能走远就走多远,守着一片土地,眼界窄,见识短,终不会有太大出息。”老家再次通知迁坟,又一次折腾奶奶,这次还有父亲,我们兄妹把他们母子从一架沟坡迁向另一架沟坡,铲车把一簇簇茂盛的酸枣连根挖出,快要成熟的酸枣像滚落的玛瑙,四下散去,墓坑深陷的黄土突兀地裸露在绿草丛中。奶奶和父亲被换到更小的匣子里,随着活人的意愿一次次流离。
蜿蜒的土道越来越窄,旧时岁月,每当天边露出鱼肚白,父亲从家走到沟底,挑一担泉水晃悠悠返回,如今泉眼早已干涸,水桶扁担已尘封在历史的角落,河床上的鹅卵石在荒草丛中渐渐褪色,那条土道上再也没有了父亲的身影。
泪眼中闪过一幕,扎着蝴蝶结的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加重车子前杠上,父亲吃力地推着我爬坡,挥汗如雨,坐在前杠上的我那一刻惦念着同桌的红裙子。
两座坟茔渐远,转弯,斜阳染幽草,几度飞红,岁月静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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