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工业时代,事实上很难复制工业时代的大规模生产。当集体化大生产让位于原子化的小作坊,在实现了“人的解放”的同时,也意味着人进入悬空的状态。悬空状态的特征是什么?似乎人人都能轻易找到一份工作,却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在几年前,大量的闲散劳动力进入网约车行业,成为网约车司机。但是,一旦平台出现变化,比如利益分成的改变,有可能会让很多人的命运发生改变。“网约车不是长远之计”,很多师傅都曾经跟我说过。但是,什么才是长远之计呢?大量的劳动人口,慌张地面对着职业的不确定性。
人类是需要确定性的动物。看起来充满机遇,但欠缺持续性的后工业时代,事实上并未让一个人变得更舒适,相反,它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焦慮感。大量青年徘徊在新经济的入口处,尝试找到迅速变现的方法;而找到变现方式的中年人,则受困于不可持续发展的状态,遭到失业的威胁;即使是成为网红的幸运儿,也在思考过气之后如何自保。且不论尊严、面子等抽象的概念,衰败的风险一直高维存在,这对于个人的自我认同是摧毁性的。后工业时代对人们来说是友善的吗?
“边走边瞧”是现代人的一个普遍对策。长期规划似乎变得无用,职业理想也无从谈起,更多的工作如同流星般短暂地闪耀。大量的人采取一种“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着似是而非的“风口”的到来,期待以博短线的方式获益。三
英国学者居伊·斯坦丁曾经使用“不稳定无产者”(台湾地区翻译为“飘零族”)这个概念来指代那些被不稳定、不确定、债务与屈辱缠绕,逐渐失去文化、社会、政治、经济权利,陷入“弃民”状态的劳动者,并称他们将成为一个“新危险阶级”。随着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两极分化,堆积于系统边缘的飘零族越来越多,这些曾经是社会“不可见”的人,在最近频繁出现的民粹浪潮中,突然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
他们可能是失魂落魄的破产中年人,也可能是“佛”“宅”“废”的惧怕竞争的青年。他们不愿意(或不能)获得稳定的工作机会,一直被排除在主流职场之外。从巴黎的“黄马甲”运动到东京的“为了1500日元而战”运动,再到纽约的“地铁逃票者”运动,抗争者的脸谱往往就是处于尴尬地位的飘零族。以日本底层运动为例,他们的口号是,“不要被战争与资本杀死”。呼唤职业的尊严与生存的机会,是飘零族的内在诉求。
在后工业时代,飘零族的数量一直在增加。他们未必一定是贫困者,或者也赚到了一定的快钱,但是这种悬着飘着的状态,很可能一直深化着他们的恐惧。这种后工业时代之痛,一直在异化着当代劳动者。他们会觉得自己被主流社会所抛弃,没有处于一个持续上升的渠道中,在自认为是弃民的同时,有着浓厚的反社会情绪。
当现代性大工厂的秩序分崩离析之后,原子性的生存状态未必能令人变得更自由,反而让人遭遇不安与困顿。社会学家项飚提出“工作洞”理论时,恐怕很多人忽视了它的两面性:工作洞是一种折磨,但同时也是一种归宿、一种自我承认。人被工作所累,但也不能失去工作。工作对人而言,是一种“锚”一样的存在,它确定了人最终的走向。
飘零族之所以被斯坦丁认为是“新危险阶层”,是因为处于边缘地带的他们,很容易产生反社会的情绪,从而变成愤怒的抗争者。人们本来认为“后现代”生活应该是充满想象力、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彼岸世界,但是,谁也料不到前方竟然是民粹主义与愤怒的浪潮。越是发达的国家与城市,飘零族越容易成为失去希望的“末人”,他们成为繁华都市最极端的破坏者。在抗议运动中,他们破坏城市、破坏家园,用最原始的暴力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有研究人工智能的专家乐观表示:未来的世界,工作交给机器去做,人类就不需要干活了;人类可以从事艺术、文学等创造性职业。这看起来是美好的愿景,但是,这些职业能带来实实在在的收益吗?他们的作品就一定有市场吗?更进一步说,“不被需要的人”同时也变成了“没有价值的人”,他们的价值怎么体现?对于大部分只适合程序化劳动的人,其未来何去何从?后工业时代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蓝图,因此它在带来愿景的同时,也在制造着惶恐与焦虑。越是智能的技术,越成为确定性的梦魇。至少,种种迹象告诉我们,可以干到65岁的工作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