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多家互联网企业裁员事件接连刷屏,在公司工作数年的中年员工因种种原因被不体面地劝退。尽管具体事件中当事人的行为仍有可斟酌之处,但是,资本确实展示出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一面。尤其是在当前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中,中年人的生存状况逐渐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
中年人曾被认为是职场中掌握话语权的群体,但在当下的社会转型期,这个群体的脆弱程度超出想象。人到中年,从云端跌入谷底,这样的故事并不少见。更痛苦的是,再就业之路同样充满荆棘,“从头再来”困难重重。在这个日益互联网化的社会中,留给中年求职者的机会非常有限,公司更倾向于招聘更年轻、更廉价的员工。尤其是一些曾从事传统行业的中年人,即使有丰富的管理经验,但也很难在市场上找到相应的岗位。而一些人也已经做好准备,与职业生涯说再见了。
自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建立职业用工制度以来,“毕业后工作、60岁退休”成为一种得到公众认可的工作制度(在中国,一些男性退休年龄延后到65岁了)。一般認为,人类20~65岁的这段时间,是有劳动能力、可以自主创造财富的时期。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认为,职业生活被认为是人生命历程的主要意义,没有之一。而职业身份,与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与社会评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即使是没有工作的人生前20年里,他(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为工作而准备的。而有些人退休后还在发挥余热,更是将工作贯彻终生。从这个角度而言,在现代社会中,工作定义了你。
然而,当我们步入全面网络化的21世纪,突然发现人类的工作模式出现了变化。以下的一些现象,持续地动摇着我们对职场价值的信仰:
1.在全世界范围内,劳动的机会似乎在不断减少。人口爆炸是一个原因,大量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走上就业市场。另一个原因是自动化与智能化大大减少了劳动力需求。以超市为例,随着智能支付系统的普及,超市店员的人数可以减少一半以上。
2.知识的更新迭代在加快。由于网络媒介与相关技术的快速发展,工作效率确实得到了大幅提高,这也意味着一批知识结构老化的劳动者可能会丧失就业机会。尤其是很多劳动者的知识结构没办法得到更新,造成了难以逾越的“本领恐慌”。
3.高强度的用工模式。“996”逐渐成为常态,职业劳动者被驯化为企业战士。“要么找不到工作,要么就被压榨到极致”,这形成了当下青年就业的两难境地。残酷的用工模式,导致劳动者为了适应高强度的竞争环境,逐渐牺牲个人生活。
4.结构性的失业。在一些节奏较快的企业里,中年失业已经成为一个结构性的问题。这无关努力程度,更多的是对于大龄劳动者的一种恶意。当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自然崇尚效率,就会淘汰落后产能。而大量劳动者由于薪金较高、精力减退、家庭分散精力,而被认为是“落后产能”(哪怕他们曾经以“996”效忠公司),从而遭遇裁员。大量工作(包括技能性工作)变成了“青春饭”。这种“中年危机”,慢慢从焦虑变成现实。
这些现象构成了我们社会的新闻图景:劳动者起早贪黑,风雨兼程,又总是身不由己,甚至事与愿违。如2019年夏天那首红遍全国的摇滚唱的,“不能再见的朋友,有人堕落,有人疯了,有人随着风去了”。各处飘散、枯萎,这似乎是职场江湖的写照。
有人将失败归结于个体的不努力,但这难免有点简单化。遭遇职场困境的,不乏非常优秀的人,包括“985”的硕士、博士,还有曾经有过辉煌实战经验的“老江湖”。其中还有一些人以极端的方式抗争,并成为新闻头条,比如不久前在美国纵身一跃的曾为浙大学霸的华裔脸书员工。半生的努力,依然未能让他平稳度过中年的劫难。当此类事件具备一定普遍性之后,它已经具备了社会学意义——它指向的是,我们的社会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阶段,劳动者到底该如何自我定位?二
必须认识到,我们已然进入一个看上去很美,但实际上很荒芜的后工业时代。
建立于18、19世纪的工业体系社会逐渐走完了半场,大规模的劳动密集型生产模式已经成为过去。社会学家涂尔干曾经提出,这种工业化大生产,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有机团结”,让职业劳动者按照自己的行业形成了一个统一体——比如同事、同行等,并构成当下社会的行业共识。但是,随着自动化与人工智能的深化,作为社会中最主要的职位提供者之一的工厂,能提供的就业机会已经大大减少。而且,不仅仅是工厂,不少依据“有机团结”而缔造的大型企业,也在悄悄转变经营方式,放弃产业中“重”的部分。依托互联网进行的创新产业、文化产业、服务业、金融业等行业,被认为是新经济的代表,也是后工业时代的入口。
这种后工业时代,尽管很环保、很便利、很“轻”,甚至创造出一些令人震惊的财富神话,但是也隐藏着极高的风险。乌尔里希·贝克曾经预言这种工作体制的风险性,因此他在《风险社会》中提出,工业社会逐渐消亡,新的“风险社会”日益凸显。这个社会正在变得高度不确定,习以为常的传统生活方式离我们越来越远。在学术讨论中,风险尽管经常被用在健康、环保等议题之中,但不可否认,失业的风险同样是现代人最焦虑的来源之一。尤其是不确定的工作状态,以及高度激烈的人才竞争,令职场成为高风险区。即使充分的教育,也未必能减少这种职场风险。
而新经济是否能规避这种风险呢?答案似乎是否定的。虽然我们可以看到有一些网红通过网络表演实现了财富自由,但是更多的网络写手、UP主、主播依然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财富变现极其困难,这就是一个被动的状态——劳动无法变现。这与工业时代按劳分配的计件工资,是完全不同的逻辑。很多中年人羡慕青年们在网络世界赚钱的方式,但话又说回来,这些工作统统都是“干不到40岁”的工作。哪怕是最火的网红,其持续性有多久,能火多少年,恐怕都值得追问。当这帮青年步入中年后,恐怕也将遭遇转型的痛苦。